難伺候?
打從玄逸有記憶以來, 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
遙想他當年修煉之時,宗門林立,爭鬥繁多, 別說其他,僅是呆在洞府裡安穩修煉,都是一種奢求。
現如今不過是多走了一段山路,這個叫沈裴的晚輩就嚷嚷著腿疼, 男人睜眼,透過門板“看”到對方揉腿的動作, 實在想不通,此人為何會是縹緲的首徒。
——初來此世, 他隻掐算了與自己有關的機緣,那些關於沈裴的傳言, 玄逸自是一個都沒聽過。
但毫無疑問地, 青年內裡的骨齡極小, 縱使放在他那個年代, 亦可被稱一句天才。
……因為年紀輕, 所以才會更驕縱些嗎?
眼見青年自顧自地蹲在池邊說了許久的話,男人總算知道,那蓮花下的錦鯉為何如此肥碩。
若是每日都要來上這麽一遭, 沒被撐死便是它們的造化。
然而沈裴卻覺得自己這錦鯉喂養的極好, 圓圓胖胖, 擺尾搶食時還能多做一點運動。
循著慣例和魚兒痛快吐槽一番後, 他心情大好, 飲下壺中最後一口酒,便解了靜音術,慢悠悠晃去了客房。
表情糾結, 識海裡的龍貓雙爪捂臉,實在不知該如何告訴宿主,對方剛剛那副做派,早已被那位盡收眼中。
花費了無數心血裝飾自己的小窩,哪怕是偏院書房,也被沈裴放了軟塌暖玉,布置的極為舒服。
世人皆知,進入築基後,修士便擺脫了凡俗的限制,無需進食睡眠,呼吸吐納、行走坐臥,皆是一種修行。
可長春峰的這位卻怪得很,不僅每日定時定點地安眠,甚至還會賴床鬧覺。
而作為一個需要用靈石供養長春峰陣法的散財大戶,沈裴平日裡除了修煉,偶爾也會接些宗門發布的任務。
近來天寒地凍,他懶得出門搜刮秘境,便只在每月月初,去論道峰講課,賺些最基礎的貢獻“糊口”。
書房和主臥的距離有限,縱然男人沒有刻意窺探,也能聽到隔壁小童敲門喊對方起床的動靜。
和世人對仙家做派的幻想截然相反,長春峰上總是熱熱鬧鬧,兩個小童嘰嘰喳喳地說著宗門裡最新的八卦,如同枝頭跳來蹦去的麻雀,擺明了和青年的關系極好。
直到睡醒的那一刻才想起自己今天要去論道峰報道打卡,沈裴一甩袖整理好衣衫,正要出院,便聽得主臥的房門被人打開。
“論道峰?可以帶本……我去看看嗎?”
言辭懇切,態度平和,男人長身玉立,確是一派君子端方。
但白衣青年嘴角的笑卻因這一句話僵在了臉上。
論道峰,想想它和長春峰的距離,如果還要用走的,那他這雙腿也不用要了。
於是,沒等男人再張口說話,他便主動拋出靈符,招來了兩隻胖嘟嘟的白鳥:“當然可以,師叔先請。”
一言難盡地掃了眼那兩隻更適合送進酒樓的紅頂“仙鶴”,男人上前,以指尖抵住青年眉心:“帶路。”
下意識繃緊身體的沈浪浪:……???
守在門口的青衣小童:……哇哦。
“閉眼,”知道藏有上丹田的眉心對修士而言有多重要,玄逸盡量放緩語氣,“想你要去的地方。”
縮地成寸。
下一瞬,沈裴便被論道峰頂的細雪糊了一臉。
沒有鶴氅也沒有手爐,他僅著一件單衣站在北風中,深刻懷疑某人是存心捉弄。
一旁負責維持秩序的年輕執事更是驚訝,快步上前,聲音裡滿含擔憂:“沈師兄……?今日怎麽來得如此早?”
莫不是因為昨日宗主收了新徒,對方心裡難受或別扭?
被小心翼翼對待的沈裴頓時很想跳腳:瞧這說的什麽話?難道他就不能早來一回嗎?
可想起自己轉世重生前的懶散做派,他又覺得此番反駁著實站不住腳,隻得憋著氣閉了嘴巴。
掩去身形立於暗處,男人瞥了眼青年那微微鼓起的臉頰,仿佛又瞧見了對方蹲在池邊腹誹自己的模樣。
傻乎乎的,確實像個欠教育的小輩。
尤其是學堂裡半大的內門弟子,好像都很喜歡對方,一個個擠擠挨挨地湊近講台,更把青年襯得像個孩子王。
腰間掛著親傳弟子的玉牌,成功混進縹緲道宗的齊九朝自然也要來論道峰上課,在外人眼中,他剛剛踏入修真一途,最需要學些理論知識打穩基礎。
拚命催眠自己只是個七歲的稚童,他似模似樣地拱手行禮,對沈裴露出個親近的笑:“師兄。”
師兄。
在其余同門只能叫“沈師兄”“沈長老”的時候,這般抹去了姓氏的稱呼便顯得極為特殊。
生來就對人類和動物的幼崽充滿偏愛,上輩子的沈裴在聽到這聲軟軟的師兄時,確實是很歡喜的。
捫心自問,重生前的他對齊九朝這個小師弟雖稱不上寵到極點,卻也是算仁至義盡。
師尊乍然隕落,未留任何囑托,他知對方心裡念著那隻破格入門的小鳳凰,便將宗主之位拱手相讓,孤身去往魔域,避開了一切可能的內鬥。
然而誰又能想到,在沈裴親手斬殺仇敵後,他那因天賦出眾而被譽為“算盡蒼生”的小師弟,竟會當著正道各門各派的面,親口指認剛剛突破大乘的“沈真人”,是謀劃所有災難的禍根。
眾所周知,在玄清真人去世後,論推演天機,除開盡得縹緲真傳的齊九朝、修真界無出其右。
對方巧口一張、舌燦蓮花,仿若親眼所見,將青年所做的“惡事”娓娓道來,若非沈裴自個兒就是那個被陷害的主角,他恐怕也要信了齊九朝的瞎話。
精心編織數十年的大網一朝展開,鋪天蓋地,無處可藏,倘若沈裴沒有在冰海下聽到對方和系統的閑談,他恐怕至死也想不通,他的師弟,為何會從剛見面起就開始算計自己。
如今重見這張略顯眼熟的笑臉,沈裴再沒了和對方好好相處的心思,甚至連做戲都懶得做,隻淡淡點頭應了聲:“嗯。”
這下子,哪怕是藏身暗處的玄逸,都瞧出了青年對齊九朝的不喜。
相處時間有限,想起青年先前表露出的種種驕縱,他和其他人一樣,隻以為對方是因為有人分了師尊的關心吃醋,並未深想太多。
反觀齊九朝,因得昨晚識海裡直接被震暈的攻略系統,生怕沈裴對自己起疑心的他,只能強撐笑臉,將姿態放得更低,順便給周圍人上些眼藥,壞壞對方的名聲。
誰料還沒等他的茶言茶語出口,一個坐在窗邊的弟子便高聲嚷道:“沈師兄沈師兄!那個虞寒洲他又來啦!”
虞寒洲,縹緲道宗裡唯二使劍使出些名堂的修者,這人平日裡看著像塊冰山,卻對長春峰那位一見如故,許是比劍比出了感情,兩年前,對方竟當眾說了些希望合籍的胡話,害得沈裴之後都繞著人走。
深愛八卦的0049立即豎了豎耳朵:【行啊沈浪浪,這都有追求者了?】
因得所謂炮灰的設定,它家宿主的親緣情緣向來十分淡薄。
後知後覺從腦海裡翻出幾段與此有關的記憶,沈裴無奈扶額:【……看來這最後一世確實很不一樣。】
虧得某人現在還沒開竅。
說是追求,其實虞寒洲每次來學堂堵人都免不了切磋,熟練地跳窗逃走,沒有半點講師自覺的青年腳剛落地,一道雪白的劍光便從天而降。
又來。
眼見自己最喜歡的大氅就要變成隻掉毛鶴,本想避而開溜的青年,隻得反手抽劍,虛虛擋下了這招。
稍微和修真界有聯系的城鎮,大都流行過關於沈裴的傳聞,特別是昨日剛入門的弟子,更是滿心期待,睜大了眼睛向外張望。
可令他們失望的是,與說書先生口中威風八面的縹緲首徒不同,青年的招式遠沒有那道凌厲襲來的劍光來得驚人,輕飄飄的,仿佛只是隨手揮了下樹枝。
至於他手中那柄細窄的軟劍,一瞧便是女子用的東西,精致得過分,不像利器,更像一件用作裝點的配飾。
就連數次見過對方出手的年長弟子們,也不由搖頭感慨,這把在秘境中撿回來的“章台柳”,著實和沈師兄太不相稱,招式未出,便無端端矮了幾分氣勢。
聽說那些個劍修都是親自挑選材料打造本命武器,他們的沈師兄,也委實太散漫了些。
“叮!”
電光石火間,白光與劍刃相撞,倏地散開無數寒芒,懷揣暖爐,白衣青年單手將劍尖向上一送,恰巧對準房上之人的咽喉:“承讓。”
茫茫然的眾人循聲望去,一眼就瞧見了目露欣喜的虞寒洲。
慢半拍地發現周遭氣氛有些微妙,記起對方是個劍癡的白衣青年面色一僵,匆忙收劍閃人,明明贏了交手,卻弄得像是輸家。
坐看宿主翻車的0049沒忍住笑出了聲。
下意識循著袖中玉佩的氣息“逃”到了某位便宜師叔的身邊,接連失誤的白衣青年神色微惱,瞧見男人正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的佩劍,當即賭氣似的嗆聲:“……是弟子獻醜了,師叔想笑便笑。”
反正自打這劍落在他手裡,便沒少招來嘲諷和調笑。
“為何要笑?”目光從青年握著劍柄的手指上收回,男人實事求是地評價,“這劍,與你相稱。”
華美精致,外柔內剛。
“真的?”生平頭一次聽到如此可心的誇讚,白衣青年很快散了火氣,笑盈盈地彎了眼睛,“還是師叔有眼光。”
但還沒等男人搖頭表示自己並無誇讚之意,察覺到有人追來的青年,便忽地傾身湊近,大逆不道地拉起他的指尖,急匆匆按在眉心:“師叔,快走!”
——說走就走,難道當他是長春峰上那隻呆頭呆腦的肥鶴不成?
從未被誰當做靈寵坐騎使喚,男人分明想叫對方吃個教訓,可一望進青年那雙亮晶晶的眸子,他竟真鬼使神差地,應了對方的要求。
誰料好意沒好報,下一秒,難得心軟的玄逸道尊,便黑著臉,被溫熱的湯泉泡了個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