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的窗戶正對著門口的花園, 那裡正停著幾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十幾個黑衣保鏢站成一排,跟秋家的保鏢們遠遠對峙。
一個身長玉立的男人雙手拄著手杖佇立在最前方, 修長的身段包裹在深黑的高定西服裡, 脊背挺拔, 白色襯衫袖口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 綴著一枚淡金色的寶珠。
他有著一張英俊而沉靜的臉容,皮膚蒼白得過分, 將唇色襯得極淡,他沉默不語時薄唇抿直,棱角分明的輪廓顯得有些冷硬。
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男人微微側過臉, 不經意掠過花廳的方向。
秋洛看見一雙黑沉到極致的眼,初夏溫暖的日光落在他眼中, 也仿佛盡數被吸走了似的, 沒有折射出一點光亮。
男人的身量很瘦,收腰設計的西裝款式將腰身裁得更加緊窄,但他立在原地八風不動的從容, 宛如一棵拔地而起的松竹。
與他“對視”的一瞬,秋洛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像被一顆軟綿綿的子彈擊中了神經, 不太痛,麻麻癢癢的,腦海裡有什麽飛快的閃了過去,卻抓不住。
很快,林盡染又轉過了臉。仿佛一瞬間的對視只是錯覺。
秋洛有些失落地蹙眉:“他的眼睛是看不見嗎?真可惜啊。”
女傭點點頭:“對呀,據說是突然失明的, 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秋洛遠遠望著他的側臉出神:“我怎麽覺得他很面善。”
女傭:“前些年去林家不是見過嗎?你瞧,大少爺也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呢?”
“是嗎?”秋洛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內心莫名有股強烈的衝動,想離他近些,“我們偷偷過去瞧瞧。”
“啊?這萬一被發現……”
秋洛蓋上琴蓋,外套脫下放在一旁,隻穿著藍色襯衫和白色小馬甲,擼起袖子,笑眯眯挑了挑眉:“我在自家院子裡散步,有什麽關系?”
※※※
那廂,正廳門口卻是一派肅殺的氣氛,秋家和林家兩撥人彼此沉默以對,緊張地盯著對方的動作。
秋凜單手插在褲兜裡,緩緩走下台階,在距離林盡染三步開外停下,皺了皺眉:“林先生遠來是客,但弄出這麽大陣仗,隻為一隻貓,是不是太過分了?何況我早就叫人把你的貓還給你了,林先生要是不信,可以叫陳秘書來看看我家的監控錄像。”
林盡染正面迎上他的目光,懶得與他打機鋒,開門見山:“我沒時間跟你耗在這裡,你我都清楚,我找的不是貓,是秋洛,真正的秋洛,而不是你屋子裡那個傀儡冒牌貨。”
秋凜心下一驚,示意身後的保鏢們退後,來到林盡染面前,與之面對面,沉聲道:“請你不要信口開河。”
林盡染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使了什麽手段,讓他變成貓的樣子,還找了一個相似的傀儡代替他,但紙是包不住火的,阿秋並不會與你爭奪繼承權,難道你要對你的親弟弟趕盡殺絕嗎?”
秋凜意外地看他一眼,心想原來林盡染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看不見,不知道兩者本就是同一個身體,只是靈魂不同,還篤定是自己為爭奪繼承權使得手段。
也不知是不是小洛對他有所保留,沒有說出全部真相,導致他產生了誤解。
秋凜放下心來,不打算解釋,乾脆裝傻到底:
“林總的想象力很豐富,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小洛就是我的親弟弟,也不存在什麽冒牌貨。莫非林總最近電視新聞看多了,哪有那麽多豪門抱錯真假少爺的,那都是小說裡才有的劇情。”
林盡染平靜地點點頭,唇邊露出一絲涼薄的笑:“你以為搪塞我,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大費周章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秋葉集團?”
“那麽從今天起,林氏將徹底與秋葉集團解除合作關系,我們將正式成為競爭對手,在商場上好好較量一番吧。我和你這樣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少爺不同,被我視為敵人的人,我一定會將他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
秋凜眼角跳了跳,眉心擰起,沒想到林盡染的反應竟會如此決絕激烈,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只有瘋子才乾得出來。
“你瘋了嗎?這樣你們林氏也得不到好處!”
林盡染的神情越發平靜了,甚至微笑起來:“只要你把我的要的人給我。”
這是被威脅了?秋凜沉著臉道:“那不可能。既然林總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就拭目以待。”
隨著兩人的沉默,周圍的□□味越發濃重起來。
秋凜百思不得其解,林盡染為何對小洛如此執著,小洛住在林家時,不過一隻貓罷了。
他忍不住開口:“林總為何非要管我家的閑事?以林總的條件,有的是優秀的結婚對象。”
為什麽偏偏是小洛?
不遠處,秋洛帶著小女傭偷偷從大廳偏門繞到前院,貓著腰貼著牆根,從半人高的籬笆叢後面悄悄靠近。
附近的籬笆叢設計有一截圓弧拱形,正好供他兩人蹲在角落偷聽。
秋洛像個偷偷乾壞事的小賊,輕手輕腳扒開籬笆叢的綠葉子,露出一條縫隙,往外張望時。
女傭滿臉無奈地看著自家小少爺,在外人面前端得像個貴公子,私下裡簡直跟小時候上房揭瓦爬樹偷鳥蛋時一樣無法無天。
“因為,”林盡染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得宛如大提琴纏綿的弦音,冷硬的外表下一腔隱晦的情愫,與風聲一道捏碎在喉嚨裡。
“我隻喜歡他,惟願與他共度一生。”
秋凜有些震驚地看著林盡染,眼前這個男人絕非善類,他竟然會深愛一個人?
秋凜一時不知內心是什麽滋味,該為小弟的魅力感到喜悅,還是該為他招惹了一個不好惹的家夥而心憂。
籬笆牆後,秋洛沒想到自己剛來就聽到這麽一句話,在看不見的角落裡,他深深地望著林盡染的側臉,內心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和忐忑。
“林盡染口中的他是誰?他已經有喜歡的對象了嗎?”
他氣咻咻地扯下一片可憐的葉子掰成兩瓣,壓低聲音小聲嗶嗶:“他不是跟我有婚約嗎?他該不會是特地來退婚的吧?”
小女傭安慰道:“說不定林先生指的是你呢?”
秋洛一聽這話,耳朵尖立刻動了動,眉宇展開又皺起:“可是我們又不熟,他怎麽會暗戀我?平日裡也沒見他來找我啊。”
小女傭賊兮兮湊過來:“少爺今天怎麽格外在意林先生?”
秋洛沉默,沒有說話。
或許只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林盡染跟他夢裡的人影仿佛有幾分相似……
兩人竊竊私語時,陳秘書得了消息,匆匆來到林盡染身側,附在他耳旁低聲匯報:“林總,我們暗中派進秋宅的人回報,沒有發現線索。說是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位洛少爺的痕跡。黑貓進去過他的房間,可出來的也只有貓和二少。還需要繼續在這拖延時間派人查探嗎?”
林盡染蹙眉,隱隱覺得自己的猜測有某些地方出現了偏差:“我知道了。回去從長計議吧。”
蹲在角落的秋洛看著林盡染轉身離開,身體不由自主跟著前傾,一雙眼睛追著對方有些單薄的身影,好在小女傭一把拉住他,才沒有暴露偷聽的事。
“他這就走了啊……”秋洛歎口氣,悶悶不樂地捋著籬笆叢的樹枝,不知不覺薅禿了一根枝丫,“你瞧,他根本不是來找我的。”
直到林家一行人的車子徹底消失不見,秋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秋凜站在原地,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老管家像一道影子立在他身側,輕聲道:“大少爺,我觀林先生的神色不似作偽。那天晚上若非林先生救下小少爺,恐怕他作為流浪貓當時都要被捉去絕育了。”
秋凜捏了捏眉心:“他可不是什麽心地善良之輩,只怕是因為有那道卦象。”
老管家道:“小少爺在林家過得很好,應該是得到了好生對待的,也許他並不像傳言那樣。難道您真的要和林氏撕破臉?這對雙方都沒有好處。老爺子知道也會生氣的。”
秋凜眉心鬱結:“我並不想和他作對,我可以以合作讓利的方式給他補償,但這個人從身體到心理都不正常,算了,反正小洛也想不起來。”
老管家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
※※※
入夜,微涼的月光浸透了窗前地板。
秋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腕間的福錢映著月色,不斷發出柔和的光芒,漸漸撫平他的眉宇,帶著他進入了夢鄉。
秋洛又做了那個夢,夢裡有一場盛大的鋼琴演奏,他坐在台上,而觀眾只有一人。
旋轉的水晶燈,悠揚的音樂聲,他朝他的觀眾伸出手去,說,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
醒來時,秋洛滿頭大汗,怎麽也想不起夢到了什麽。
直到小女傭推著餐車和新的衣服,催促他起床:“小少爺,別忘了你答應過梅大師,今天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他的鋼琴演奏會。時間不早啦,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
秋洛懶洋洋地打個哈欠:“知道了。”
他梳洗停當,驅車趕往市內最大的那間音樂館,整個藝術館前已是人山人海。
梅大師作為國際知名鋼琴家,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在這裡開演奏音樂會,門票在發售的當天就被搶購一空。
秋洛從後台朝觀眾席望去,演奏大廳足有三層,能容納三四千人,全場座無虛席。
梅大師演出完畢後,作為特邀嘉賓,他也有幸獨奏一曲。
“小秋。”從舞台上下來的梅大師一頭花白的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身穿莊重的燕尾服,雙手保養得極好,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他拍了拍秋洛的肩頭:“緊張嗎?”
秋洛的目光從熱情的觀眾們身上收回,微笑道:“不會,我隻嫌觀眾不夠多。”
聽到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發言,梅大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年輕人就該有這股衝勁和自信,我相信你早晚都能站到更大的舞台。”
“好了,小朋友,該你上場了。”
秋洛沒想到梅大師如此抬愛,把壓軸部分給了自己。但他僅僅只是頓了頓,便立刻沉下心來,坦然自若地踏上了演奏舞台。
隨著他從容的腳步,追光燈追著他修長的身影,下方密密麻麻的觀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他身上。
秋洛隻覺得渾身血液和神經都興奮起來,他微微一笑,朝台下輕一鞠躬,在黑色烤漆的鋼琴前坐下。
他十指掠過微涼的水晶琴鍵,翻開樂譜,正要按下第一個音階。
忽然,他余光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中央位置。
秋洛一愣,那不是林盡染嗎?
林盡染雙腿交疊端正靠在椅背裡,正遙遙看向舞台方向,然而雙目依然無神,落在虛空的某一點上。
若非秋洛知道對方看不見,他又下意識有種與之對視的錯覺。
林盡染在這裡做什麽?是特地來聽他演奏的嗎?
秋洛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情,終於在此刻泛起了漣漪,曾幾何時,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他做過無數次的夢境與眼前的景況重疊起來。
彼時他坐在台上,全身心為某人演奏一曲《戀慕》。
秋洛眼前仿佛閃現過無數碎片式的畫面,耳邊嗡嗡作響,心跳如擂鼓,幾乎能聽見血液流動奔騰的聲音。
不等他從紛亂的思緒裡回身,他的雙手已然不聽使喚,自然而然彈奏起了那支《戀慕》。
輕快的旋律,悠揚的和聲,伴隨著涓涓如泉的琴音,回蕩在音樂大廳之中,整支曲調明媚而纏綿,一段又一段柔情繾綣在指尖綻放,訴說著曾經動人的時光,酸澀的初戀。
台下的觀眾們幾乎聽的入迷了,唯有一個人,坐在座椅裡渾身巨震,瞳孔緊縮。
林盡染一瞬間捏緊了手杖,臉色緊繃,幾乎要站起身,立刻奔赴舞台。
會是阿秋嗎?
可是自己為何看不見他呢?
他右手纏著一段紅繩,聚靈珠跟隨了他一段時間,他的眼睛已經隱約可以感受到光亮,然而大片的色塊依舊朦朧,什麽也看不清。
這支曲子只有短短的三分鍾,轉眼就結束了。
鎂光燈亮起,聚焦在舞台中央的秋洛身上,全場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
秋洛怔怔望著台下的林盡染,一時卻忘了向觀眾謝幕。
直到燈光全部亮起,梅大師重新上台,賓客們紛紛起身,沿著觀眾通道,湧到台前想近距離見一見這位久負盛名的鋼琴家。
台上台下隔著圍欄,好幾千湧動的人潮幾乎把通道填得滿滿的,開始朝著出口移動。
林盡染身邊本來跟著陳秘書,這時他卻拄著手杖,不斷往舞台的方向走。
人潮如浪,連綿不斷與他擦身而過,被他分成兩股,又從他身後閉合。
周圍盡是嘈雜的人聲,林盡染宛如逆流中的一葉舟,艱難逆著人潮一步一步往前,往秋洛所在的方向跋涉。
台上的秋洛漸漸睜大的雙眼,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磁場吸引著,不知不覺走向對方。
高聳的天花板上,鎂光燈在眼前晃著刺目的白光,他的血液仿佛也跟著林盡染逆流,耳邊聽不見什麽聲音,有劇烈的擂鼓聲衝擊著胸腔和喉嚨。
秋洛喉結動了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突然決了堤一樣湧上來,他大步走向他。
湧動的人潮中,他衝林盡染高高舉起一隻手,不斷揮舞,明知道對方是盲人,秋洛卻仿佛看見了林盡染眼神裡的光,在茫茫人海中,焦急地尋找著彼此的身影。
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林盡染的手杖不小心脫了手,他渾身沒了支點,四周都是湧來的人,他像海浪裡一塊礁石,倔強地停留在原地。
眼前模模糊糊的,光與影交織,他朦朧地看見一條高舉的影子,不斷晃動。
是你嗎?阿秋?
林盡染踉蹌往前走了一步,緊跟著一個更大的浪頭湧來,他幾乎要跌倒。
一雙手恰到好處地伸過來,穩穩扶住了他的手臂。
兩隻手腕登時碰在一起,淡金色的靈珠,古銅色的福錢彼此碰出清脆的聲響,無形的光芒若有若無地流轉。
腦海仿佛某種枷鎖打碎了,於是無數光影的碎片噴薄而出。
秋洛直覺得心口灼熱的要跳出胸腔,脫口而出:“林盡染!我在這裡!”
林盡染緊緊抓住他的手,尾指在輕微顫抖,喧囂包圍著他們,他的心在這一刻卻前所未有的安寧。
“我看見你了。”林盡染嗓音嘶啞如砂,摸索著青年的面容,從眉峰,鼻梁,到嘴唇,視野裡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樣鮮活,那樣明朗。
久違的光線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眶,依然舍不得眨眼。
“我看見你了。”他重複著說了一遍,輕輕摟住青年的腰身,消瘦的臉頰摩挲著他,歎息著,“我的貓不見了,我該怎麽找到他?”
秋洛閉著眼,睫毛輕顫,用力擁抱他,世界像在旋轉,周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淺淺地微笑:“只要你呼喚它,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