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來,曲沉舟早已不在紗籠,柳重明洗漱完畢走了一圈時,見到兩人坐在湖心亭裡,不知在聊什麼。
他沒過去打擾,吩咐人備馬車出了門。
許是因為昨晚那個突發奇想的遊戲,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即使這趟是為了應酬。
曲沉舟有一點沒有說錯,在外人看來,他現在仍然是原來那個無所事事的柳世子,即便很多人都已經知道,他即將入仕,也不過是為了哥哥的事。
他正好趁眼下這時候,好好看看朝中諸人的立場。
丹瑯跟了他,果然沒有讓他花一個銅板,那位受過他恩情的曹侍郎買下了丹瑯,殷勤地送給他。
他沒有去看江行之什麼表情,隻微笑地接受了這個禮物。
這位曹侍郎初入京中便得罪了廖廣明,很快收起了嚴謹清正的偽裝,忙不迭地為江行之辦起事來,只可惜以為是投靠了齊王,卻不過是被江行之支使而已。
在這歌舞升平的表面下,不知藏了多少蠅營狗苟的心思。
他換了個姿勢斜靠在窗邊,看著外面匆匆而過的人潮,忽然很想知道,曲沉舟那天那麼出神地看著窗外,究竟在看什麼?
“世子今天出門了是嗎?去做什麼?”丹瑯說著話,目不轉楮地盯著曲沉舟手中的妝匣。
他本以為昨天故意刁難,害得這少年受罰,兩人就此結仇,沒想到這人居然並沒有因此記恨,仍然好脾氣地主動跟自己說話。
看起來真像個傻子一樣。
不過這也讓他更猜不透世子的心思。
若是寵著這人,昨夜為什麼又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若是寵著自己,又為什麼讓這人重住回紗籠。
不過他早聽說過,貴人們的心思不好琢磨,只需知道一樣便好——紗籠裡只能住一個人,若是不把別人踩下去,將來再來了新人,他怕是連西廂房的位子也保不住。
疑惑歸疑惑,他現在被妝匣中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抱歉,我也不清楚世子去了哪裡。”曲沉舟將妝匣打開︰“公子初來乍到,想必這些東西還未來得及準備。這裡都是我未曾用過的,公子若不嫌棄……”
丹瑯雖被教過如何描眉畫眼,可行院中必然不會給他們用怎樣好的東西,眼楮忍不住往這精美的妝匣裡瞟。
“這面脂是牛髓、清酒、丁香、蕾香製成,最是滋潤皮膚,這裡的朱砂眉黛是玉顏莊不肯輕易賣的,我拿了世子腰牌,去過幾次,才討來這一管。這個……”
曲沉舟哪擅長這個,只能絞盡腦汁回想著掌櫃給自己講解過的話。
“這是澡豆和面藥,有商陸根、萎夔、白術,不光洗得乾淨,味道也很好。”
丹瑯瞧他一盒盒拿過來,不敢相信地問︰“這是給我的?”
“是送給公子的。不介意的話,還請收下,若是有缺了什麼,改天回了世子,再去鋪子裡取便是。世子說,自家的鋪子,不用花錢的。”
曲沉舟從最下面的抽屜裡取了一盒口脂。
“這口脂裡加了地蓮花和梔子,有色有香,據說也養人,是沁香園新出的,還沒有問世子是不是喜歡。”
丹瑯接過口脂,濃鬱花香撲鼻,不由歡喜得心花怒放,愛不釋手,可抬眼看見曲沉舟一臉素淨,忍不住問︰“你怎麼不用?”
“我……”曲沉舟為難地摸摸臉︰“我的臉……公子也看到了,而且我從前不過是個在後廚做粗活的下奴,並沒學過如何描畫。”
“這不要緊,”丹瑯拉著他的手,笑容滿溢︰“你不會也不打緊,我可以幫你啊。”
“啊……”曲沉舟臉上還微笑著,萬沒料到這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一時僵住︰“什麼?”
柳重明下了馬車後,在垂蓮柱下站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小瓶酒喝了一口,將剩下的酒都撒在衣服上,才從垂花門進了內院。
全身上下熱得難受,血裡仿佛有一團火在燒,在這口酒的撩撥下,直沖向上,慢慢地舔舐著胸口。
他有些後悔跟曲沉舟置氣了。
在外面辦完事後本該直接回家的,可在馬車上一閑下來,他又忍不住想起那句誅心的話——世子技巧生澀,技巧生澀,技巧生澀……
他當即吩咐,改道去歡意樓。
為免露怯,他特意仍叫了知味過來,這孩子乖巧懂事,嘴巴也嚴,聽他的吩咐,也不說什麼,便脫去衣衫,溫順地跪下來,匍匐在地上,一點點地向上慢慢爬起。
知味低著頭時,只能看到頭上的紅繩和後背的蝴蝶骨,一瞬間仿佛與那人的影像重疊了七八分。
即使看不見臉,隻這一點相似便騰地燒得他幾乎神智全無,他恨不能掌著知味,狠狠向自己按過來。
卻在手觸到知味的後腦時,頭髮上清涼的感覺傳來,不知怎的,陡然又想起那雙妖瞳平靜地看著自己的模樣。
生疼的地方又驀地軟下去。
知味不知所措,正想再靠近些,卻被他一掌推開。
“去找嬤嬤,再叫個人來。”
嬤嬤對貴人們的喜好了如指掌,很快找了個精壯的進門來。
知味被那人抱上了床,趴在那人肩頭的時候,不安的眉睫仍閃動著,求助般看著他,眼楮卻很快被蒙上。
柳重明心中一跳,知味被蒙住眼楮之後,容貌雖然並不覺得怎樣像,可那點脆弱無助,卻像極了曾經跪在他面前的曲沉舟。
手腳冰涼,身上卻燒得火熱。
他這一趟來,本就是為了知曉歡館中這些花樣而來,那人便遵著吩咐將知味的雙手捆在床架上,取出床頭抽屜中的器物,擺了一床。
床幔垂了一半,隻將知味露出來,柳重明坐在一旁,汗出如漿,眼楮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兩腿都在戰戰發抖。
知味的腰被按得彎成一個弧度,櫻色的唇間含著一枚鏤空的銀球,唇縫中只能看到晶亮的一點。
銀球裡面嵌著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像是為了讓他看得更清楚,知味身後那人單手挽起知味的頭髮,向上提起,讓知味揚起臉來……
他的腦中嗡地一聲,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曲沉舟平靜中帶著恨意的聲音——有喜歡的人,也有不喜歡的。
面前的知味仿佛被替換成了曲沉舟,仿佛是那人正在被如此對待。
耳中隆隆作響,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聽不見,只有一個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在對他說話。
“皇上……”
是在夢裡!在夢裡,就常有人這樣叫他!
黑暗裡的惡魔張牙舞爪,在白日裡向他露出猙獰。
柳重明將手指插在頭髮裡,拚命抓撓,喉中發出痛苦的掙扎聲,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可那聲音並不饒過他,不急不緩,像是悲憫,又像是嘲弄。
“你殺了他……”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宮裡的最後幾個月……”
“你知道他這些年……”
柳重明淒厲尖叫一聲,隱約像是知道後面會有什麼,是他不敢去面對的東西。
他忽然跳起來,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桌子。
床上的人登時都停下來,連門外的嬤嬤也嚇得立即開門張望。
柳重明喘著粗氣,踉踉蹌蹌上前,一把推開帷幔後的人,將知味從床架上解下來,整個抱在懷裡。
知味在他懷裡細細地發著抖,臉頰精濕,卻不敢吐出銀球,只能模模糊糊地小聲抽泣著。
蜷成一團的身體這麼小,像極了那天崩潰失控的曲沉舟一樣。
他讓嬤嬤妥當安置好知味,腿腳發軟地踉蹌出門,一鑽進馬車裡,便顫顫地抓住自己,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逸出。
迷離之中,眼前盡是曲沉舟的模樣。
那些隱忍的,平靜的、安然的、微笑的、使壞的、討人厭的神情,都化作了烹煮他的火苗,馬車中像是生了炭火,逐漸熱起來。
柳重明忽然悶哼一聲,蜷起身體,細細抽搐著,伏在軟榻上歇了半晌,昏沉沉的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
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一樣。
這感覺如此熟悉,在夢裡抱著那人翻滾過不知多少次。
他用手背蓋著眼楮,微微喘息著,那個蒼老的聲音啃噬著他的骨血,那些聽不真切的言語破碎,讓他甚至不知道該躲去哪裡。
馬車距離別院越來越近,他翻身坐起來,暗知有些大事不好——鬼魅之事畢竟虛幻,可面前的現實才無法躲閃…
距離那人越來越近,身體又熱起來,等走進內院,更是熱痛難忍,心中砰砰跳得厲害,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他竟一時沒有想好,該怎麼面對曲沉舟,該怎麼坦然與人同住一房。
可內院裡並沒有人來迎接他,隻隱隱聽到西廂房那邊有丹瑯的笑聲傳出來,偶爾夾著一兩句平靜的問話。
“是這樣嗎?”
柳重明受了冷落,心中不快,重重咳嗽一聲,西廂房的聲音果然立刻停了,屋內兩人忙開了房門向他迎來。
前面的那人眉如遠山,眼帶桃花,眉間花鈿,唇上一點櫻桃,臉頰兩點面厴,勾勒得眉目如畫,一臉笑盈盈地款款而來。
正是丹瑯。
柳重明的目光不自覺地向丹瑯身後看去,一眼見到兩條粗如蠶的濃眉,臉頰上紅紅兩坨像被人迎面打了兩拳,精巧的鼻梁下,橫著一道仿佛剛吃了人的鮮紅大嘴。
而在艷色眉骨下是曲沉舟依然平靜淡漠的目光,堪比歡館裡陰陽怪氣的嬤嬤。
柳重明登時覺得身上不難受了,腦子變得無比清醒,整個人都爽落了,連方才發脹的地方也被靈丹妙藥瞬間治好,仿佛從來都沒硬過。
他的好兄弟甚至今後也不打算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