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猝不及防嗆了一口,在桌上摸了茶杯匆匆灌了一口水,才不敢相信地抬頭,在對方的眼神中確定了,自己沒聽錯。
是他爬了重明的床?
不可能吧…不過也……未必。
他時時刻刻擔心的都是自己昏迷中說錯話,卻沒想過會聽到如此驚悚的問題。
“還記不記得?”
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不記得。”
“不記得就好,”柳重明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那現在跟我念一遍——是我主動爬上世子爺的床。”
曲沉舟漲紅了臉,對方這是誠心為難,這個坎左右是不可能輕易過去,他只能站起身,正要跪下賠禮示弱,卻被人攔回來。
“你不是說,你從來隻說真話嗎?念一句來給我聽聽?”
他心中一凜,這話正應著從前的一處困惑,只是那時重明已遠在千裡,無人為他解答,他又當局者迷,始終無法參透束縛自己的局。
“……”他正襟危坐,心中默念了一遍,可開口時,卻發不出半個聲音。
“怎麼?”柳重明收起一臉戲謔,看著他無聲翕動口唇,問︰“是不想說,還是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
“那你再跟我念一句——不是我主動爬上世子爺的床。”
這一次,回答柳重明的,仍然是無聲。
曲沉舟比誰都意識到這問題所在,這也曾經是他長久的迷茫之處——不是和是之間,必然有一個是正確的,可他哪個也說不出來。
他從前也曾試著用這樣的方法,去尋找未知中會發生的真實,卻從來都一無所獲。
人人都道他言無不中,可他自己知道,沒有誰都真正洞悉尚未發生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柳重明向他探過身來,影子壓在身上,重逾千金,令他無法躲閃。
“沉舟,你之前說,你只能說真話,是嗎?”
“是。”這句肯定的回答輕易地出口。
“但我認為不是這樣,”柳重明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丟在桌上︰“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說過,一旦對丹瑯究其根本,江行之總是跑不了的。可惜,你失算了。”
曲沉舟愕然,飛快掃了一眼,詫異問道︰“是凌河?”
之前的一切都如他所料,齊王風頭正盛,而江行之又因丹瑯而牽扯進了齊王和懷王的亂局,必然不會被齊王保下。
可他沒有料到的是,江行之一案居然由大理寺的凌河接手。
滿朝上下,除凌河之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冒著得罪人的風險,為江行之洗脫罪名。
就是,洗、脫、罪、名。
即便是曹侍郎受了暗示將人送給柳重明,即便是丹瑯當真偷了那本帳簿,斷了丹瑯中間這道重要的人證,落在江行之身上的罪名便可大可小。
唯一的區別便在於這案子是由誰來審。
凌河在大理寺刑科素來以嚴謹細致聞名,又兼鐵面無私,有罪的跑不了,無罪的也不會輕易入刑。
這案子只有落到凌河手裡,才是江行之的生門。
可是……這機會微乎其微,若照正常來說,根本不可能。
仿佛看出曲沉舟的詫異和不解,柳重明示意他往後看。
“照理說,江行之這事該是先送去刑部,但太后老人家開了口,說寧王荒唐,懷王受了委屈,江行之又是齊王長史,此事乾系重大,務必查清,皇上就親口指了凌河接手。”
“太后……”曲沉舟看著那幾個刺目的字,有些脫力地向後靠去,喃喃低語︰“有人……為了江行之,求太后出面……”
“這是稍後再談的第二樁事,”柳重明向他勾勾手指,提醒道︰“你失算了。現在案子還沒審完,但凌河那邊的動靜,聽說是人證物證都不足,江行之怕是很快就被解除禁足了呢。”
“沒有收監?”
“沒有。這麼看,江行之身後的人倒當真是護著他。”
曲沉舟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紙,像是看不懂上面的字一樣——失算了,他居然失算了,這是兩輩子從未遇到過的事。
可更讓他震驚的是,他居然說出了與事實相反的話,難道過去他一直都錯了嗎?這不可能!
一隻手輕輕壓在他頭頂,而後慢慢向下,蓋住他滿是茫然慌亂的眼楮。
“沉舟,冷靜下來,聽我說。”
柳重明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直到手心下不安的眉睫停止顫動,才輕聲說︰“隻說真話是沒錯的,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究竟什麼是真?”
“什麼是真……”曲沉舟思考頃刻後,回答︰“真就是……真實……”
“未必是這樣。我認為,這個‘真’是由你的內心來判斷的,”柳重明松手,讓他睜開眼楮︰“沉舟,你心中篤定的事,就是真。”
這話如醍醐灌頂一般,令他過去幾十年蒙在面前的迷霧散開。
只有他心中毫不懷疑的……才是真。也難怪他無法判斷他所不知道的那些事,究竟真相如何,無論是過去的還是未來的。
“如果……如果我對卦言也心生懷疑,”他喃喃問道︰“是不是就不再會卜卦了?”
柳重明的手落在他心口上︰“你會懷疑你的卦言嗎?你騙得了自己的心嗎?”
曲沉舟忽然捂著頭悶笑起來——果然,他騙不了自己,不光是無法懷疑自己的卦言,甚至發現了另一件大笑話。
他曾經以為自己一生坎坷,都是因為這雙不該存在的眼楮,甚至曾想過刺瞎自己,一了百了。
可就在剛剛以為自己可能無法卜卦的時候,他竟有無限的惶恐。
這與生俱來的力量,是他最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若是沒有了這份力量,他有什麼資格站在重明身後?
“謝謝。”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與自己握手言和。
才知老天對自己並不薄,每一生一世,都送給他這樣的一個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人,為他指點迷津。
曲沉舟斂衽起身,收起重生後那些驕傲和狂妄,再不輕視眼前比自己小的柳重明,深深一禮。
“謝世子指點,願為世子赴湯蹈火。”
柳重明沒有去攔,讓他行足了一禮,才指座位讓他坐下。
“先考慮眼前的——這案子到了凌河手裡,這個人必然要追根究底的,你最近盡量不要外出,我自然會攔著他。”
“帳簿……”曲沉舟不得不提醒一聲。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做的時候就想過了,零星匯總了奇晟樓往年的進出項,也算不得假帳。丹瑯想必也不認太多字,有奇晟樓和你的名字,就拿走了。”
曲沉舟松了口氣,重明心細如發,輪不到他操心太多。
他最近的確不方便外出了,江行之暫且不提,凌河就算從丹瑯接觸的人順藤摸瓜,也會問到他身上。
凌河這個人不粘則已,粘上便不好甩脫。
在上一世裡,他身居二品司天官,仍被凌河逼得無路可退,不得不痛下殺手。彼時林相為保下凌河,甚至不惜以死相諫。
那時他風頭正盛,林相在太和殿上的血剛剛乾涸,凌河便死在了他手中。
幸好……
他垂下眼眸,微微一笑︰“那就勞煩世子為我遮風擋雨。”
曾渴盼了一世的美夢,在眼前成真,老天當真待他不薄。
可還不等他的笑容漾滿眼角,柳重明抽出最後一張紙給他看,他隻掃一眼,忍不住驚叫一聲︰“懷王?”
“對,”柳重明將那名字指給他看︰“江行之當年遇到的人,是懷王慕景延。”
曲沉舟盯著看了半晌,皺眉問道︰“這結果……是誰查到的?”
“長水鎮往南十五裡,靠近西江的分支,人煙稀少,我在那邊沒有鋪子,正趕上方無恙往那邊去,讓他查的。”
“方無恙麼……”曲沉舟將紙丟在桌上︰“世子方才說,我所說的是心中篤信之事,那世子便聽我一句話。”
他抬眼︰“江行之當年遇到的人,不是懷王。”
過了處暑,不光早晚的天氣涼快下來,雨水也再沒有那麼頻繁。與六月相比,街邊陸陸續續支開了更多的攤鋪,引得行人如織。
二樓臨街的窗戶開著一道縫,有人倚在窗邊,一杯茶湊在唇邊許久卻沒有飲下,不動聲色地看著遠處的人越走越近。
那人漫無目的隨便走走,時不時在攤子上停住腳,饒有趣味地挑挑揀揀。
從樓上看不真切那人的臉,只能見到襯著烏發的頭繩,紅得鮮艷醒目。
見來人與自己已不過三四間鋪子的距離,屋中人將窗戶掩上,拉開了廂房的門。
可還不等他走出幾步,有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後門樓梯處上來,一把扯住他,將人攔回屋裡,反手關上房門。
“江行之!你要去做什麼!”
江行之甩脫那人,要去開門,又被人橫著手臂攔在門口︰“回答我!你要去做什麼!”
“你不知道?”他回頭看一眼窗戶,估摸著外面那人的距離,一把攥住眼前攔路的手,冷笑一聲︰“你不知道的話,為什麼要攔著我!”
“你想帶他走是不是?”那人想必是一路匆匆而來,不知是跑得急還是太生氣,聲音中都是沉重的喘息︰“你難道不知道,他是重明的人!”
眼見今天的目的再不可能達到,江行之抱著手臂,向一旁靠在花架上,氣極反笑︰“他如果不是柳重明的人,我還能落到今天的地步嗎?”
那人更氣︰“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打他的主意!”
江行之盯著他看,黯然片刻,才緩緩開口︰“是我沒用,我沒能讓你封王,但他一定可以。為了你,我要把他握在手裡。”
“江行之!你清醒一點!”那人氣到語塞,仍清醒地壓低聲音︰“那些都是你的白日妄想,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人?!你也被那些招搖撞騙的司天官騙傻了嗎!”
“我這次一時大意,陰溝翻船,也是假的嗎?”
那人猶豫一下︰“他們三個爭來爭去,波及到誰都有可能,你在齊王身邊,你早就是他們的目標……”
“如果我說……沒有他的話,我根本就不會千裡迢迢,從京城跑去西堰,也不會遇見你呢?”
“我從前也隻當是巧合,可看看我現在,你還會覺得沒有嗎?”
江行之的手極輕地搭在那人肩上,見沒有被掙脫,才又向後背探了探︰“信我,景臣。”
每次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這樣叫起,慕景臣一肚子的話都被壓了回去,低頭想了半晌,才嘆了口氣。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就此收手吧,我救得了你這次,下次未必就能行。”
“如果還有下次,你也不用費心救我了,”江行之自嘲地笑︰“我幫不上你什麼,還要勞你三番兩次冒險出頭,何必?”
兩人都沉默下去。
“行之……”慕景臣握住他的手臂,卻不抬眼,低聲道︰“我很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想做什麼王,也不想跟他們攪在一起,唯一的希望就是母妃的身體能好些。你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我不需要。”
“如果你在皇上心中有一席之地,嫻妃娘娘的病怎麼可能到現在還查不出來?”江行之暗自咬牙,恨鐵不成鋼︰“就算為了嫻妃娘娘,你也該去爭一爭!”
他半跪下來。
“殿下,江行之願為你赴火蹈刃,肝腦塗地。”
慕景臣心如火燎,一把將他拉起來,萬般頭緒,卻是哪個也不該提起。
“江行之!你有什麼資格為我操心!你給我記住!當年的事過去了!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江行之低垂著頭不說話,他只能硬了心腸,把江行之的手甩開。
“行之,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你不要擅自為我做主,我不想要的東西,你就算捧到面前,我也一樣不要。你今天再貿然行事,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他轉過身,將手扶在房門上,像是隨時就要落荒而逃。
“你是不是以為,只要現在把那個家奴擄走,你可以有很多方法讓重明找不到人,之後剩下的,就只是調教那家奴?”
“別太小看了重明。”
“他人就在附近,那家奴是他故意放出來的。你一旦靠近那家奴,他會在最合適的時候攔住你。”
“你以為你捕到了蟬,其實你只是要被捕的那隻螳螂而已。”
“那你呢……”江行之的聲音比他想的還要平靜︰“你為我向太后求情在先,今天又親自趕來攔我,是故意的嗎?”
慕景臣不想回頭去看江行之的神情。
“對,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猜到你和我的關系。如果你不想再連累我,就不要輕舉妄動。”
他拉開門徑自離開,快下樓梯時,回頭看,只見到江行之仍跪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提到過,齊王搞了個混招,景臣差點封王,就是江行之操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