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柳重明過來驗看奇晟樓的時候,曲沉舟都看得到,甚至是遠遠地就知道來的是誰。
對於這個兩輩子都繞不開的人,他似乎天生有種敏銳的感知和洞察力,或者說,他們真的是對彼此太熟悉了。
仿佛從見第一面時起,便有一種說不上的親密感。
可如今,他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面對。
自離開別院之後,他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如今一邊是主,一邊是奴,既然無法靠近,踏實本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才是他應該做的。
從這一世一開始,多余的念頭和不該有的妄想就被他拋棄了。
可他偶爾還是會本能地多看一眼,那曾經是他唯一的信念和支撐,做不到視若無物。
他固然害怕柳家從前的滅頂之災再臨,可柳重明對他諸多懷疑,現在主動靠過去,恐怕適得其反。
便只能隔三差五地默默看上一眼,知道重明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安好,無災無難,才安心下來。
柳重明面沉似水不動如山的神情,他當然看得明白。
那一瞥而過的眼神裡明晃晃地寫著少年人的賭氣和不甘——為什麼不理我?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他不由莞爾。
雖然外人眼裡,柳重明從來都是從容不迫成竹在胸的模樣,可他知道,重明實際上有多孩子氣。
誰也不會知道,這位少年老成的世子爺還曾掉著眼淚,莫名其妙地對他發過一次脾氣。
饒是如此,到了第二天下學後,柳重明還是悶不做聲地跟上他,極其委屈地訴苦︰“你最近都不重視我了。”
他這才想起來,重明最近帶給他的點心做得越來越好,難為世子爺為他近庖廚,他忘記誇上兩句。
“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重明便在他軟軟的道歉中破涕為笑。
他曾經悄悄問過重明喜歡他哪裡,重明說喜歡和他在一起,只知道跟他在一起輕松自在,才是自己真正的樣子。
可這樣孩子氣的重明和軟弱的他,在血雨腥風的磨礪下,終於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曲沉舟搖搖頭,就算他再努力去遺忘,畢竟那是他從前一步步真切地走過來的,許多事也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
“小曲哥,來幫忙搭把手。”有人端著一段橫木,在一旁招呼他。
在他俯身下去要抬起橫木的一端時,那人卻沒再動,反而湊過來,示意他看另一邊︰“世子爺又來了,你猜這次誰又有好運氣?”
如今誰都知道他們的東家仁厚大方,之前來的幾次,還提拔了幾個乾活利索的人,所以每次見了世子爺過來,不少人都摩拳擦掌的,打算大顯身手一番。
曲沉舟也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可這一眼卻沒能像之前那樣很快收回。
在他眼中,一片都是殷紅的顏色,不光是柳重明,包括身邊的隨侍,都是掛著鮮紅血色的死亡。
這一瞬間,他全身的血都涼了,仿佛回到了在重明身上見到天下稱臣卦言的時候。
曲沉舟將指甲死死地掐在肉裡,強迫著讓自己清醒冷靜下來——從前的那次慌亂無措造成的結果,沒有給他第二次補救的機會。
這樣的事,不能再一次發生。
許是他站著出神的時間太久,一旁終於有監工注意到他。
這監工是外面雇來的,不知道曲沉舟之前的事,隻當他是為了出頭顯眼,好得世子青睞賞識的。
“乾活!發什麼愣!”監工的鞭子重重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他像是被這一鞭驚醒,猛地轉過目光落在監工身上,又立刻看著遠處的柳重明,卻沒有乖順地去幹活。
“耳朵聾了!乾活!”那監工已經警告過一次,第二次再不客氣,抬手一鞭正對著他迎面而來。
曲沉舟忽地矮身躲過,一把抓住了鞭梢。
重明好歹教過他幾式擒拿,免得他又在書院裡被人欺負,他別的不行,這幾式拆招動作幾乎是可以下意識地做出反應。
那監工從來沒想過有賤籍之人膽敢反抗的,一時竟愣住,由著他與自己拉扯。
曲沉舟也不等他來得及反應過來,用力一拽鞭梢,連人帶鞭子一起拽了過來,將人騎在身下,不由分說就是一拳揍下去。
這一下如冷水滴進了熱油鍋裡,四周的人哄地炸開。
那人被曲沉舟用鞭子在脖頸上纏了幾道,一時沒能掙脫開,直到他飛快地落了七八拳,那人才反應過來滾身。
兩人絞纏著滾在一起。
曲沉舟畢竟年紀還小,身單力薄,又有周圍趕過來的管事匆忙喊著人,沒掙扎多久,便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頭頂上也終於傳來了期盼已久的聲音︰“出了什麼事?”
他松了一口氣的工夫,巨大的轟然坍塌聲隨後而來。
來給治傷的仍然是別院裡的那名府醫,老人家把人上下打量了半晌,才認出是他。
“原來是小曲哥,長高了不少,差點沒認出來。”
“秦大夫。”他小小地應了一聲。
府醫開了藥箱,查看他身上的淤青傷痕,一面感慨︰“到底還是小孩子,精力旺盛沒地方用,好端端的打什麼架?這裡疼得厲害嗎?”
曲沉舟坐在床上,被按得吸了一口氣,輕聲回答︰“有些疼,勞煩您了。”
“勞煩倒談不上,”府醫嘆著氣上藥︰“你這身體,早前挨打挨得多了,本來就經不起折騰,以後要多注意調理,否則到老了有你受的。”
府醫的手指在曲沉舟脖頸上摸了摸,又探了一下手腕,咦了一聲︰“這半年個子長高了,身體居然也恢復得不錯,記得就這麼保持下去。”
曲沉舟輕輕嗯了一聲。
他自從有了自己的房間,方便許多,這半年來呼吸吐納調理勤勉,漸漸有所成效,府醫不是習武之人,自然察覺不到這種事。
眼看著府醫忙活完畢,就要收拾東西離開,他忙起身︰“老先生,勞煩問一下,世子……世子爺在府中嗎?”
“呦,這我可不知道,”府醫考慮一下又答︰“我來時看院子裡的情況,世子爺應該不在。”
曲沉舟謝過,送他出去,又回到床上坐著,心中忐忑。
他之前被人拖著站起來時,看到了從馬背上俯視下來的目光,那目光中陌生的震驚,讓他不敢去細想。
之後,柳重明隻簡單問了問是誰先動的手,然後安撫了監工,也沒有罰他,隻把他重新帶回了別院。
重明本就是個細心的人,之前對他也頗多懷疑,而那件事發生的又那麼巧合,也許這一次被帶來別院,就不是那麼容易能出去得了的。
可他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本以為柳重明會很快過來追問什麼,他甚至做好了死不開口的打算,可是幾天過去了,始終沒見到半個人影。
他仿佛就只是這別院裡一個無所事事的食客一般。
這隻讓曲沉舟覺得,也許情況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他清楚柳重明的性格,越是這樣風平浪靜的前夕,越說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而在這緊張中,在這裡等候的他也找回了從前的鎮定。
越是有大事發生,他便越是平靜。
風雨欲來。
柳重明和白石岩一起進門的時候,曲沉舟忍不住在心裡苦笑了一下,他這個人的運氣真是一向都不怎麼好,每次發生的事都是他估計的最壞可能。
斂衽,叩拜。
“見過世子爺,見過白將軍。”
這一次,柳重明沒有去攙扶他,也沒有讓他起身,與白石岩在桌邊坐定,才平靜地俯視著他。
“為什麼突然打人?因為他用鞭子打你?”
曲沉舟低著頭不說話——柳重明這是明知故問。
他從小時候起,皮鞭藤條留下的傷幾乎就沒有離過身,怎麼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就動手打人?
柳重明等了片刻,沒等到回答,也沒有逼他,隻點點頭︰“不管怎麼說,要不是因為你們打起來,我現在也不能這麼平安地坐在這兒,對不對?”
“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他聲音中帶著一絲冷笑,強壓著心頭的驚恐和無措。
驚魂未定地看著奇晟樓倒下後,白石岩曾提起過的擔憂一遍遍地將之前的記憶都翻了出來,震驚之余,還有被愚弄的憤怒。
對面至親好友的質疑,他甚至不惜給自己潑髒水,也要維護一個素昧平生的下奴,還反復地認為別人都不懂,只有他看到了那安靜的睡顏、淡香的梧桐花還有乾淨坦然的雙眸。
可現實狠狠地抽了他幾個耳光。
他覺得自己被人背叛了,可實際上對方並沒有給他半句承諾,他們之間其實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只不過是他一時頭腦發熱,自作多情!
“重明。”白石岩坐在一旁,看他死死地咬著牙,連嘴唇也像是沒了血色,沉聲叫了一句。
柳重明放緩呼吸,讓自己平靜下去︰“我恩怨分明,自然會賞你,也給你一個機會,給我解釋一下,這個是怎麼回事。”
他手一揚,有什麼東西從袖中跌出來,咕嚕嚕地滾到曲沉舟身前。
那是一隻精美的梅花形紅銅鎏金手爐。
曲沉舟沒有去撿,不用細看,他也知道這是哪隻手爐,也知道柳重明這幾天沒有露面是去什麼。
他輕嘆一聲,緩緩抬起頭,直視著柳重明︰“你在查我?”
不用再多說什麼,隻這四個字已經算是承認了一切。
“有膽識。”柳重明看著他平靜的眼楮,咬牙切齒。
“演了好一場苦肉計,費了這麼大周折,落到我手裡,當真不怕死嗎?”
“我很好奇,究竟是誰能招攏到像你這樣的人?”
“不放在身邊做個謀士,反倒送到我這邊來,看起來你的主人也不是什麼聰明人。”
“為什麼要救我?難道我活著,對你們才有更有利?”
“你們究竟是誰?究竟想做什麼?”
柳重明的問題一句接一句,幾乎不給人回答的空隙,這是他的憤怒,也是他的疑惑,還有對從未遇見的未知的恐懼。
即使從這一隻小小的手爐裡窺視到了鬼神,仍然有許多無法解釋的矛盾糾纏在腦中,他甚至想……在這摻雜不清的矛盾中看到一點透出天光的縫隙。
在那縫隙裡,他沒有被欺騙,沒有被背叛。
可空氣中只有他的余音在逐漸散去。
“我身邊可不敢留這麼一尊大佛,”柳重明失去耐性︰“給你一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辰時,如果你還願意繼續裝聾作啞,我會讓人幫你好好梳洗一遍,送你上路。”
在宮中行走過的人,誰都知道那會是怎樣的梳洗,滾水和鐵刷會將人直刷到腸穿肚爛。
房門砰地關上,隻留下曲沉舟跪在地上,沉默地捧起手爐。
作者有話要說︰ 抽獎這個,系統會自動抽取,到時候應該會有後台站短提示ps︰兩人的關系會有第一次變化
小曲對重明算是有雛鳥情節吧,那算是第一個把他當人看的人,除了重明,小曲還有另一個執念,之前有提過,之後會再說臨上夾子之前,被通知封面不行,瞎糊弄一個,自己都要瞎了,感覺活活錯過萬收【想p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