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柳重明都沒有怎麼睡好。
一來這事發生得太出乎意料,搞得他甚至一時沒鬧明白,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二來曲沉舟的從容不迫令他相形見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外人面前表現出的淡定像是邯鄲學步,壓根拿不出手。
或者該說,那種假模假樣的淡定壓根就不是他喜歡的樣子,連白石岩有時都說,那淡定下就像蓋著隨時可能噴薄而出的發泄。
而且曲沉舟雖然告訴了他們很多事,可明顯藏起來沒說的更多,他對此卻束手無策。連死都不怕的人,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逼出真相來。
更別說,如果那些都是真實的話,他今後還要在許多事上倚仗對方。
一晚上輾轉著思來想去,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被人壓了一頭,這種揣了一肚子窩囊氣的滋味,太憋屈。
曲沉舟踏入書房時,看到的就是一臉憔悴面色不善的柳重明。
這是勉強算是達成協議後,兩人第一次見面,氣氛有些僵硬。
“世子。”他隨意點點頭,這就算是打了招呼。
柳重明本來就氣兒不順,見他如此散漫囂張,一夜的鬱悶瞬間被打開閘門,手中的筆啪地一聲撂在桌子上。
“還沒請教先生怎麼稱呼?”
對於柳重明的脾氣,曲沉舟一點都沒有意外,重明本來就不是適合表現得這樣謙謙君子的人。
“世子客氣,先生不敢當。”他微微欠欠身。
“我已經在曲沉舟的身體裡活過來,又有他所有記憶,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們算是同一人,無需區分,世子叫我曲沉舟就好。”
“曲沉舟是嗎?”柳重明冷笑︰“我沒記錯的話,曲沉舟是我買下的一名下奴,區區賤籍,見主不跪,你知不知道該擔什麼責罰?”
曲沉舟沉默地看著他片刻,乾脆利索地後退幾步,轉身面對牆壁,雙膝跪下。
柳重明沒料到他半句嘴也沒還,當真跪下,看著那個挺直的脊背,並沒有覺得一點痛快,反倒心中更悶,有種被人將了一軍的感覺。
他不想再示弱,也沒打算讓人起來,冷哼一聲,正要低頭繼續未完成的課業,聽人開口,言語咄咄。
“世子身份尊貴,莫說我為賤籍,即便不是,世子若心中不平,想羞我辱我,方法多的是。”
“或捆我去街頭鞭打示眾,或交給管制司重新學規矩,都比現在這樣能解世子心頭怨怒。”
“還是說,世子就只會用這樣幼稚的半吊子手段?”
“世子若是今後也打算用以這樣的天真去奪嫡,不如早些告知,我區區賤命不足掛齒,可憐白柳兩家跟著一起遭殃!”
柳重明被這不停歇的教訓砸得一時發懵,怔了良久才怒喝︰“你好大的膽子!”
曲沉舟對這一聲呵斥恍若未聞,嗤笑一聲。
“而且世子是不是搞錯了對手?我已吞下朔夜,立誓為世子百死不悔,世子羞辱於我,有何好處?”
“敵我不分,是非不明,這就是世子的禮賢之道?”
“若是今後有別人欲效忠於世子,世子也這般對人?”
“昔孟嘗君三千食客,才有機會大難逃脫,世子怎知賤籍之人就是無用?可以隨意踐踏?”
“世子若是心胸狹窄至此,還是乖乖縮在家裡不要出頭,免得貽笑大方。”
“曲沉舟!”
柳重明哪曾被人這樣當面不留情面地訓斥過,全身的血瞬時都湧向頭頂,想也不想,自書案下格子裡抽出三尺鞭,幾步上前,鞭梢響亮地抽在地上。
“你當我真的不敢打你?”
他話音未落,曲沉舟扯開腰帶,將外衫和中衣都褪到腰間,露出脊背,雙手撐在牆上。
“下奴曲沉舟以下犯上,罪該萬死,謝主人責罰!”
柳重明死死地捏著鞭柄,盯著那片傷痕累累的後背,不知怎的,又想起來那個……蜷縮在杜權腳下的身體,手始終沒有抬起。
隻這一個猶豫,他就知道,這一次交鋒,他又輸了。
曲沉舟停了片刻,失去耐心,一抖手又將衣服草草掩上,站起身來,回頭看著柳重明。
“柳重明,我以為你是真的想為令兄報仇,真的想為白柳兩家找到出路,”他冷冷問道︰“是我想錯了嗎?是我高看了你嗎?”
柳重明在這氣勢逼人的質疑下,竟低了頭,心生慚愧,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他今天的找茬的確不夠磊落,甚至太過任性,只是泄憤,卻不曾考慮後果。
“我從十幾年後來,對於白柳兩家的處境,看得比世子清楚。”
“哪怕沒有令兄的事,世子當真以為你們有辦法全身而退嗎?”
“我雖然效命於世子,你我實際是各取所需,我們平等合作,世子若以為可以如牛馬般輕賤我,未免太天真。”
“我隻給世子最後一次考慮的機會。”
“今日日落時,若是世子還沒想清楚,不如就此作罷,還請世子賜我一死,免得以後再勞煩世子大動肝火。”
說罷,曲沉舟頭也不回地出門離去。
曲沉舟雖然在柳重明面前語氣逼人,心情卻很平靜,這是他們相處的開端,必然不可能順風順水。
他經歷的大事太多了,犯不著為這種小事生氣。
依重明的暴躁脾氣,他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場不愉快,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從前他年紀小,隻一味地愛慕倚賴重明,重明就是他的天。
可如今回頭看,才知道重明這般沉不住氣,才知道記憶中的人與他真正面對的,總歸還是有許多不同的。
心意消沉的柳侯,年輕氣盛的重明,不擅詭計的白大將軍,性情直爽的白石岩,再加上懵懂無知的他,也難怪這一手好牌最後打得一塌糊塗。
重明那些不該外露的稚氣和鋒芒,就讓他來慢慢打磨吧。
他安靜地坐在窗邊,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沉下去,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重明不會真的是非不分,否則之前就不會容許他安然無恙地離開書房,只是還沒有想好,在之後免不了的沖突和磨合中,他們該如何相處。
不知道重明究竟想清楚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自己的建議,重明以後能聽得進去幾分。
直到余暉即將被天邊收盡,門外才傳來叩門聲,不緊不慢,篤篤篤三聲過後便停住,等著他這邊的回應。
看來火氣已經消了。
曲沉舟開了門,一見到門外的人,臉色一沉,想也不想,屈膝就要跪下。
沒想到柳重明早有準備,他這邊剛一矮身,便張開雙臂,呼地把他攔住,他這一跪倒像是投懷送抱一樣,被人摟個滿懷。
兩人都是長身體的年紀,可畢竟差了三歲,柳重明箍著他站起身時,曲沉舟就發現自己雙腳離了地。
他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拚命掙扎一下,發現這種無謂的反抗更顯得他人矮腿短,連雙臂也被束縛住,只能被人這麼抱在半空中。
“柳重明!”他狠狠蹬了幾腳,也不知道踢在哪裡。
“有話就說,我沒聾。”柳重明悶哼一聲,冷漠回他,轉身就要出門。
曲沉舟急了︰“世子,不要!這樣出去讓人看到,有損世子清譽!”
“清譽?我還有清譽?我怎麼不知道呢?”柳重明冷笑,扛著他一步踏出房門︰“現在假模假樣地想起我的清譽了?之前想什麼呢?”
曲沉舟知道他說的是之前自己不知死活地亂叫,無言以對,又掙脫不了,只能眼看著他們走在廊下,這一路過去,下人都投來驚詫的目光。
“這……這就是你考慮的結果嗎?”
他臊得無地自容,聲音裡都帶著顫抖︰“你……你放我下來!”
在前世裡,除了床笫之間,重明從來沒有對他粗魯過,倒是聽白石岩說過重明有時候會任性不講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柳重明犯渾。
“對,我考慮清楚了。”
柳重明感覺到懷裡的人緊張得全身僵硬,像是隻炸毛的野貓一樣徒勞掙扎,沒了往日的沉默和疏離,居然還覺得有點……可愛,撈在身後的手抓了一把︰“老實點!”
曲沉舟驀地軟倒在他肩上。
柳重明那樣隨手一抓,卻不知道自己正抓在曲沉舟後腰那處胎記,那裡既怕疼又怕癢,這一把就抓走了曲沉舟所有反抗的力氣。
他穿過花門,直奔臥房,將人仰面摔在紗籠裡,不等曲沉舟爬起來,按住他的雙手,膝蓋頂在小腹上。
曲沉舟被固定得動彈不得,恨恨地咬牙,將臉別去一旁。
“想殺我麼?”
“殺你還太早,”柳重明低頭俯視︰“你上午說的不對,你我雖各取所需,但人前我為主你為奴,人後我為主,你為從,別跟我談平等,你還沒有資格。”
“我不管你之前是什麼人,別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對我說話,你想任性可以,我自然也有懲罰你的法子。”
“你大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杜權。”
“像你今天這樣的話,我也隻忍你一次,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今天早上的事……”他松開束縛,胸膛起伏,與曲沉舟對視片刻,偏過頭去,悶悶說了一聲︰“對不起,是我的錯。”
曲沉舟掙扎著坐起來,又在這幾個字裡愣住。
柳重明瞟他一眼,又移開目光,心中委屈。
“我知道你比我經過的事多,但是你我尊卑有序,你不該那樣教訓我。”
“連我爹都沒有這麼訓斥過我。”
“你不想跪,就直說,我只是一時氣話,也不知道能把你怎麼樣,何必把我說得那麼不堪。”
“我想清楚了,我需要你的幫助,”柳重明忍著尷尬與他對視,起身離開床沿,向他躬身一禮︰“今後諸事,有勞先生指點。”
停了一下,又不甘心地補充一句︰“但是不要像今天這樣說話,我怕我忍不了第二次。”
曲沉舟愕然片刻,方才的羞惱被這一字一句擠到九霄雲外,起初只是莞爾微笑,可重明這個倨傲又委屈的孩子模樣當真是太久沒見了。
令他懷念到眼角潮紅。
重明比他想得考慮得還更清楚,也足夠能屈能伸,恩威並下,居然能放下所有驕傲,坦率直言,他們之間的磨合比想象中順利許多。
似乎一直都是這樣。
他微微低頭,緩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認真回答︰“謝世子誠懇直言,是我魯莽,還望世子見諒。”
聽著柳重明又悶悶地嗯了一聲,他挪下床︰“這種事在哪裡說都一樣,世子不用這樣大動乾戈……”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世子是打算……”
“對,”柳重明很快肯定他的猜測︰“曲沉舟的眼楮能看到詭事,也就是說你,必須要見到人才行,對不對?”
“是。”
“入仕以後,我必然要經常帶你出門,總該有個過得去的說法——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裡,稍後我會吩咐人在城裡多少放些話出去。”
不需要柳重明說得太明白,曲沉舟也能想到,這個住在紗籠裡的身份是什麼。
“你也不用擔心以後。”
柳重明略沉吟一下。
這種事對於他來說不算什麼,頂多就是幾句談資,可在曲沉舟這裡,若是以後想回去普通人的生活,便是一個無法去除的汙點。
可除此之外,他始終沒有想出一個更好的說法,能把人隨時帶在身邊。
“世子多慮了,”曲沉舟知道他的想法︰“像我這樣的人,能活下去已是很好,不必去考慮那麼長遠的事。”
“像你?還是像曲沉舟?”
曲沉舟微笑應他︰“世子,我不是說過?我即是他,他即是我,若是每次說起來都要分得一清二楚,豈不是很麻煩?”
“你今天這樣激怒我,不怕我真的殺了你?”柳重明追問。
他不認為對方是這麼蠢的人。
之前曲沉舟在潘赫和自己這裡的執意尋死,他隱約可以猜出一二,如今已經說明白的情況下,完全沒必要逼他到這種地步。
除非對方非常了解他,很確定他最終的選擇。
而且面前這人總是給他一種違和感,曾經居於人上的人,居然這樣坦然地接受了曲沉舟這樣卑賤的身份。
這份能屈能伸,未免太可怕,他曾試想過,如果自己醒來發現困在賤籍的身體裡,任人折辱,還能不能維持這樣的平靜。
答案是不能。
而曲沉舟只是在初醒時,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反常態地逃到大街上,之後再無聲息。
他越是想得多,越是想扒開這層偽裝,看看裝在裡面的究竟是什麼人。
“曲沉舟,”柳重明盯著他,追問道︰“你以前認識我嗎?”
不光是認識,還很熟悉,就像他之前見到那個眼神時猜測的一樣,還有那些輕聲低語,叫他的名字。
可對方說起過認識潘赫,對江行之和齊王也熟悉,卻唯獨沒有提過他。
有一瞬間,曲沉舟居然有些後悔這次的決定,以重明的執著,會不會總有一天把自己的底細挖出來。
可與前世生死兩隔,他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從前發生了什麼。
“若是世子想探我的底細,太早了些,世子只要知道,我絕無二心相助於你。”
試探被人說破,柳重明有些尷尬,生硬地轉回之前的話題。
“以後的事你不用擔心,如果我們真能達成目標,我自會為你脫去賤籍,保你一世榮華周全,再……”
最後一句話在他嘴裡打了幾個轉,不知為什麼,有點不是滋味,卻還是含糊地吐出來。
“再……給你尋一個好姑娘成家。”
曲沉舟坐在床沿上,安靜地看著地面,輕輕勾起唇角。
“謝世子……厚愛。”
作者有話要說︰ 於是從現在開始,兩人就以【偽裝的】主人和孌寵身份活動啦小曲︰世子,去把那個盤子撿回來。
重明︰汪【等等,難道主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