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和柳娘娘的孩子。”
“胡說八道!”柳重明暴喝︰“那明明是曲沉舟血口噴人,無恥誣陷!我姐姐不可能……”
“景延這孩子……也是實心眼,”三福自言自語起來︰“做了九五之尊,什麼女人得不到?何必對一個冷宮裡的女人念念不忘?”
柳重明隻瞬間便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勃然大怒,一腳踢在他胸前。
“放肆!你是說……慕景延他對我姐姐……來人!來人!”
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他歇斯底裡的咆哮聲化作回音,漸漸消散。
“要殺了我嗎?你殺了景延,我周家絕了後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福跌坐在地上,忽然癲狂般大笑起來︰“對啊對啊,你不光殺了景延,你連曲沉舟都殺了,他的屍體還掛在鬧市口呢。”
“柳重明啊柳重明,你會後悔的!”
“我……我不會……”柳重明抖如篩糠,想死死捂住耳朵,卻身不由己地促聲問︰“我為什麼會後悔!我為什麼後悔?”
他需要知道,他想知道。
“你會!你會!”三福又哭又笑地撕扯著自己,那面目下仿佛是個惡鬼一般︰“我告訴你,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
“曲沉舟隻說真話,你不是最清楚嗎?他怎麼可能誣告。”
“景延和柳清如就是有了個孩子,我的親親外孫,你想去看嗎,你看了就知道,他長得有多像柳清如和景延!”
“你猜猜,是誰把我的外孫送去宮外!”
“是曲沉舟啊!他說是柳清如給他下了毒!”
柳重明渾身冰涼︰“不……可能!”
“是不可能啊,曲司天未卜先知,柳清如又在冷宮裡,怎麼可能給他下得了毒!因為他一直都悄悄去冷宮照顧柳清如,因為他是自願被柳清如利用的!”
“是柳清如讓他在先皇面前指認景延,她想讓景延萬夫所指,她想讓先皇廢黜景延,她好毒的心腸!”
“可惜啊,先皇以為萬事都在他掌握中,還是景延做事果斷,我周家的兒郎,也有一天能坐在那個至尊的位置上。”
“曲沉舟呢?你問曲沉舟?他在逼宮那一晚,把那孩子送出宮,還妄想著回頭救柳清如呢。”
“柳清如給他下的藥當真好毒啊,皇上真該看看他毒發的樣子,吐了那麼多血,要不是景延有心用他,用藥撐著,他根本不可能挺得過去。”
“是……”柳重明將手插在發間——沉舟服下的是朔夜︰“不可能……”
“不信是嗎,幸好景延執著於柳清如不放,想方設法找到了那個孩子,才想起從前的許多事,否則怕是要被他騙更久。”
“皇上,人人都知道是曲司天的卦言害了柳家。你想不想知道,他當年都遭遇了什麼?”
“是皇上讓他為你卜卦啊,他寧死不肯吐露一個字。最後還是廖廣明灌了他碧紅子,三瓶。”
三福像是生怕他沒有聽清楚,在他耳邊緊追不舍。
“三瓶啊皇上,你知不知道他痛成什麼樣子?廖廣明本來也不想做絕,可他翻來覆去的,始終隻喊你的名字,一直在喊重明,救我!”
“他還指望你能救他呢。”
“十幾個時辰,最後連聲音都啞了,才被逼出你的卦言。”
柳重明無聲顫抖。
早在從前一環疊一環的噩夢裡,他就猜到了這個可能,親耳聽到時,本以為自己會崩碎,卻像是被人掏空了魂魄,連那句“不可能”也說不出口。
像是已經見到了迎面而來的雪刃霜刀,不想躲閃,也不能躲閃。
“白家……”
“白家必反嗎?柳家倒了,就算他什麼也不說,你以為皇上會留著白家嗎?”
三福桀桀乾笑︰“如果沒有那句白家必反,先皇的確不至於當場處死白世寧,可白石磊哪還有機會叛逃出京?你手裡哪來的幾萬精兵可用?”
“皇上,您還記得蓉城一戰嗎,還記得應山城嗎?如果景延沒有被他蒙蔽,聽信他的話,派錯了人,你以為你還有逃脫的機會嗎?”
“如果不是他向先皇和景延進讒言,如果不是他殺了那些忠臣良將,你真當大虞無人,澆不滅你這把火嗎?”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恨他,只有你柳重明不可以!”
“可是最後他還是死在你手裡!痛快啊!痛快!”
這綿綿不絕的念叨仿佛擰成了一根堅韌的繩索,套在柳重明頸間,越勒越緊,讓他無法呼吸。
他知道這是慕景延的報復,知道對方是要拖他一同墜入地獄,可他也更清楚,三福的話是真的。
可記憶中的那個曲沉舟柔弱膽怯,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絕望,才變成如今堅忍的模樣。
是他將人丟下,讓沉舟身陷群狼之中。
沉舟踏著荊棘一步步向他走來,然而他究竟做了什麼。
三福看著他,如禿鷲看到了已經腐壞的爛肉一樣,幾乎笑出了眼淚。
“柳重明,你會後悔的!”
“你知不知道,景延發現被騙之後,曲司天在宮裡過的是什麼日子?”
“不要說!”柳重明幾近崩潰,他想起來了,那一聲“景延”是他懷疑的源頭,卻沒想到是曲沉舟身處地獄的噩夢︰“不要說了!”
三福從台階下爬上來,扯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躲閃。
“他們給他下藥,讓他自己跪著求人乾他。”
“皇上是沒見過他那麼騷浪的模樣,天下怕是誰也沒想到,下凡謫仙也會叫得那麼銷魂!”
“皇上搜過觀星閣了吧,可是找到了許多好玩的?那都是用在他身上的東西呢。”
“你敢說,你羞辱他凌虐他,只是因為天下大義嗎?真的就沒有私憤?”
柳重明仿佛被滾油潑了一般,騰得彈起來,抓起床頭的劍,一劍劈下去。
三福沒了蹤影,聲音卻像惡鬼一樣,狂笑著縈繞四周。
“柳重明,曲司天是不是求過你,饒景延一命?你當他是對景延忠心耿耿、余情未了?哈哈哈哈!”
“他怕的是景延一死,必然留後手對付你。太天真了,他還指望景延為了苟延殘喘,會把這些秘密永遠爛在肚子裡!”
“他直到最後還想著你,怕你知道些什麼,怕你會為他傷心啊!”
“可是你呢!你連他一句話都不想聽,你用毒酒毒啞了他!”
“他在宮裡等了你十年,終於把你等來了!然後呢,你對他做了什麼?”
“他遊街示眾,他在暗牢裡熬刑,都是他自認為虧欠你的,他心甘情願,可對你半句怨恨都沒有。”
“皇上,好好想想呢,你又是怎麼對他的?”
“曲沉舟的屍體……現在還懸在鬧市任人羞辱唾罵,哈哈哈,佞臣賊子,死有余辜!痛快痛快!”
“不要……”柳重明發瘋般揮劍,劈向空中︰“不要再說了!”
“柳重明,你害死了景延,你殺了這世上對你最死心塌地的人,後半生就這麼好好活著吧!”
“你心裡清楚,我說的都是真的!所有的證人,景延都早為你準備好了,你去問吧,去聽吧!他們都會告訴你的!”
三福的聲音扭曲著逐漸消散︰“你殺了他!你會後悔的!”
柳重明忽然倒轉劍身,抵住前胸,雪亮的劍鋒突地沒入身體。
心口一痛。
他猛地彈起身,趴在床沿上,嘔出一口血來,在寂靜中無聲痛哭。
四周都是黑暗和安靜,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帷幔上垂下一根繩子,另一端系在外面紗籠裡的鈴鐺上。
可是再也沒有人用指尖推響那顆鈴鐺了。
柳重明喘著粗氣伏在床沿上,地上鮮紅一片中漸漸多了清亮的圓暈,一滴滴,從眼中流下,從鼻尖滴落。
前世今生,曲沉舟始終都那樣寸步不離的沉默跟隨。
他想著晉西書院回廊下的相遇,從沒想過那一聲“曲司天”,會得到另一個人兩世的生死相許。
惡鬼是他才對,隻仗著一點點愛戀和歡喜,就兩次推人入深淵地獄。
他想著曾經陽光下柔和的笑容和側臉,想著沉舟拚盡全力慌著讓他去拈花小鋪,想著有人在藥刑中撕心裂肺地叫自己的名字。
記憶中所有的點滴都如走馬燈般圍著他旋轉著。
他還想起來了,十字斷魂台上的那人,即使死去時,嘴角也帶著一點釋然的笑。
沉舟自己選擇了那條死路,而他甚至沒有想過一點挽留。
在雪地裡抱在懷裡的屍體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曾經絕美的臉灰敗憔悴,舉世無雙的眼楮再無法睜開。
柳重明呼地咬住堅硬的床沿,喉間哀嚎起來。
他都做了什麼?他都做了什麼?
沉舟重生回來,為他殫精竭慮,他卻從沒放下揣度懷疑。
面對他遞過的那顆朔夜,沉舟坦然吞下。
那個時候,沉舟明明說過——願為世子赴湯蹈火,百死不悔。
可是他沒有相信。
沉舟說我不怨他,說重明,我的心在你那兒呢,說我亦飄零久,說世子我許你,生死相隨。
他也沒有相信。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沉舟說過的話,哪怕以性命為代價,也是做到了。
從來食言的人,只有他。
那人為他拆了皮骨,焚燒血肉,他卻只有一次次的試探懷疑。
本該有更多信任。
那塊胎記,是沉舟最脆弱的地方,那枚玉佩,是他們兩世的長情和相思,都被他毀了,連曲沉舟的慘叫哀求都沒能讓他心軟半分。
他只知道自己被欺騙的滔天怒火,卻假裝沒聽到曲沉舟昏迷前哽咽的哭聲。
本該有更多的信任!
若是沒有被憤怒燒昏頭腦,他本該知道,曲沉舟在十裡亭對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世子如今的力量,若沒有貴人相助,距離那個位置……太遠了。
——我可以應承世子三件事,第一,世子得掌兵權,第二,讓貴妃娘娘順利誕下小皇子,第三,助小皇子登上至尊之位。
——我有許多想要的東西,你既然給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拿。
他終於明白了,曲沉舟要去做的是什麼事。
那個行走在刀刃之上的地位,是對他最好的助力,而肯豁出性命助他的人……就是曲沉舟自己。
他嘗到了懷疑的惡果,曲沉舟甚至沒給他一點挽回的機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沉舟……”柳重明扯起被子蓋住自己,如冷風中澀澀卷動的枯葉︰“沉舟……你怎麼可以騙我……”
——為什麼要瞞著他,頭也不回地獨自踏上死路。
——為什麼要殘忍地留下他獨活。
“沉舟……你為什麼不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