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勉強從噩夢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強打起精神,卻在出臥房門的時候,心裡揪了一下。
他記得,自己不久前還恍恍惚惚地看著慕景臣的馬車力氣,沒了魂似的拖著腳步往回走。
回到別院的時候,弦月已經升在頭頂上,早到了宵禁的時間。
可如今,那彎銀亮色仍在東邊。
他咬著自己的手,確認如今並不在噩夢中,終於意識到一件事——他昏睡了一整天,今天是初二。
朔夜已過。
他從側門一路狂奔進到客房,邁過門檻時,腳已經軟了。
屋裡太安靜了,安靜得一點人氣兒都沒有,兩扇帷幔緊閉,他沒有勇氣伸手過去。
這世上……又是只剩下他一個了嗎?
不要……不要啊……
慕景臣將帷幔掛在金鉤上,示意他看床上的人。
“石岩說,他身上有奇毒,朔夜發作,讓我把他捆好,滋補湯藥都準備齊全。”
“我們倆守了他一天,從昨天夜裡就掙扎得厲害,本以為他安靜下來,藥勁就是過了。”
“最後還是石岩發的不好,幾個大夫來看過,都說人可能快不行了。想著無論如何,也該讓你見他最後一眼。”
柳重明木然地站在床邊,甚至不敢靠近。
曲沉舟的臉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嘴角和臉頰雖然已被擦過,可頸間和耳後血跡殷然,枕頭上的血一直流到下面的被褥。
無法想象究竟吐了多少血。
“朔夜……”柳重明哆嗦著嘴唇,像是怕把人驚醒似的,輕聲問︰“石岩呢……石岩沒有……給他解藥嗎?石岩為什麼……沒有給他解藥?”
可如今,解藥……已經來不及了。
他仿佛陷入一團混沌,無論哪個方向都走不通,卻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去找到疑惑盡頭的答案。
即使是石岩把人放走的,怎麼可能會忘記解藥?早知如此,他怎麼可能坐視不理。
為什麼……沒有解藥?
“……石岩沒提過解藥啊。”
慕景臣吃驚了一下,看著他癡癡呆呆的模樣,許多疑問和責備也說不出口,只能解釋道︰“他本打算自己去找你,但是如今他狀況也不好,正在東廂房躺著,我讓府醫盯著他。等他醒了,你再找他問吧。”
柳重明的腦中已經什麼都容不下。
眼前一動不動的人與不久前的噩夢重疊在一起,他無力去分辨究竟哪一個才是真,隻更清楚了一件事。
他對曲沉舟恨得徹骨,卻更無法承受失去曲沉舟的真實。
在床邊坐下,一隻手顫顫地舉了半晌,才輕輕落在曲沉舟的臉上。
已經感覺不到什麼溫度了。
脈搏弱得幾乎摸不到,連瞳孔也開始渙散開,他觸踫時,只有身體的一點痙攣,能知道朔夜的煎熬還沒有停止。
“景臣,他……他還有一點心跳。”也許那是他自己的心跳,抑或只是自己的錯覺,可他仍不死心地掙扎。
“他一直說自己命很硬的……不可能就這麼死了。”
“叫府醫去拿藥!什麼藥材我都買得起!”
“我……我那裡早就給他收了一顆頂花金井玉闌!都拿來給他用!”
“都拿給他用……他就能……好起來……”
柳重明哆嗦著嘴唇,不敢停口地反復說著,他比誰都知道,即使沒有朔夜,曲沉舟也已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
從沒想到,有一天會真的失去。
他又要親眼看著曲沉舟死去,又要活在再沒有小狐狸的地方。
“沉舟……你別死……你別死……”
慕景臣見他愈發恍惚瘋癲,擰著眉輕嘆一聲︰“不管用,府醫說已經沒什麼希望了,就算有藥,藥效也必然猛烈,他這身體也經不住。”
柳重明將那隻已經冰涼的手貼在臉上,那透骨寒意像是同時裹持著兩個人。
“都拿來……我可以用……血溫藥……他就經得住了,他一定……可以活下來。”
他陷在這寒冷裡無法自拔,甚至連眼中滾落的熱淚都被凝成冰珠。
錐次了,他不能再讓這人死在自己前面。
如果他和曲沉舟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如果他們之間只能有仇恨,他願意選擇……放棄自己。
響雷一聲聲地炸在頭頂,曲沉舟被雨水澆得睜不開眼楮,卻沒有時間去抹一把臉,只能拚命甩甩頭,警惕地聽著四周的聲響。
錐次來到這個地方,即使不用那麼慌張地去水邊,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
地面變得很遠,低頭時能見到生著細鱗的粗大身體,身後的羽翅扇出呼嘯風聲,就這樣一路蜿蜒向前。
鳥翼而蛇行……這是什麼樣的怪物?
他隱約間似乎能想起什麼,卻又無暇他顧。
睜眼時見到的情形與上次截然不同,從剛開始,他便已經清楚。
這一次,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已承受不住朔夜的煎熬考驗,恐怕再沒有機會逃出去,更沒有機會見到那兩扇門了。
可終究是不甘心,他闖過那麼多絕境,都沒能拿走他的性命,又怎麼甘心在中途倒下!
一道炸雷從天上橫過,幾乎條件反射地,他猛地向旁邊一滾,落雷擊在他剛剛劃過的地方。
巨大的震顫向四周傳去,幾人合抱的大樹呼地倒下,在枝乾搖晃中,不知多少道黑影倏地撲出,帶著刺耳的叫聲,撲咬在他身上。
曲沉舟厲聲吼叫,拚命翻滾掙動,羽翅撲閃,將那些東西碾壓成碎爛的模糊碎肉,身上也不知道又添了多少傷痕,才將咬在身上的黑影撲甩下去。
泥濘中隨著雨水流動的,除了黑紅色的血水,還有他的無數翅羽。
再堅持不了多久了。
他在暴雨中喘著粗氣,沉默地注視著陰影裡無數虎視眈眈的眼楮。
不知道那些都是什麼東西,卻知道它們都在覬覦他的血肉,也許再遭遇一次撲咬,他就無法掙脫了。
上一次,明明沒有這麼艱難,他清楚問題出在哪裡。
後腰上那塊胎記是大雨裡撲不滅的烈火,是他最好的護盾,像是始終有人保護著他。
那一次,他攜火焰一路披荊斬棘,這些邪祟妖魔被烈火焚燒殆盡。
而這一次,再沒有了,再沒有什麼保護他了。
不過是一剎那的分神,身後陡然一痛,一隻猴面獸落在後背,露出利齒,咬在翅上。
幾次振翅沒能將那怪物甩脫,反倒被幾個趁機而入的東西撲倒在地,他發狂般滾了幾滾,在身下碾壓出一片片碎爛的血肉。
地面飛快地接近,他呼地匍匐下去,再不是方才那樣的龐然大物——他失去了唯一碾壓性的力量。
一切都與剛剛不同,曲沉舟看見自己跪在地上的膝蓋。
撐住地面的是再熟悉不過的雙手,鮮血斑駁,握著一雙飛刺,是那個人找工匠反復修改,專為他設計的,他曾用這對飛刺與那人一次次交手。
“如果我不在身邊,”那人反復囑咐︰“一定要保護好你自己。”
曲沉舟厲聲長叫,突地將趴在背上的怪物摔在地上,雙刺齊下,將那東西刺個洞穿。
其他的東西仿佛根本沒有看見血肉橫飛一般,尖叫著縱身撲來。
他隻覺身體漸沉,雨混著血水迷住了眼楮,只能單手撐地,用另一隻手奮力阻擋,手臂、後背上都是被利齒咬穿的劇痛。
可一切都仿佛要將他置於死地,四周陡然寒冷下來,他尚未警覺起身,一片雪花落下,瓢潑大雨化為冰晶落下,叮當作響地敲在冰原上。
他的腿和一隻手被凍在地上,澆透全身的雨水瞬間凍成僵硬的冰,無法起身,甚至無法動彈。
雪光將黑暗全部驅散,終於能看清無數貪婪的眼楮,形形色色可怖的、混沌的怪物,謹慎地踩著冰凍的泥濘,一步步向他走來。
“我不能死!”他淒聲厲喝︰“我不能死!”
他騙了重明,豁出去一切,用盡了一切手段,明明之後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明明還有那麼多的惡人要被拖入地獄。
怎麼可以半路就變成白骨!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落雪中格外刺耳,最前面的怪物仿佛被激怒似的,猛地縱身撲在他的肩上,一口咬下。
壓迫的疼痛隨著冰塊碎裂的聲音一起傳來。
火一樣的熱呼地從利齒間噴出,本以為緊隨而來的會是飛濺的紅色,卻陡然聽到耳邊振聾發聵的淒厲長吼。
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手臂上,束縛著他的冰層瓦解星飛,落在那怪獸的身上,轉眼間將那東西燒成灰燼。
曲沉舟抬起頭,看到無數火紅的星點從蒼穹落下,仿佛有人在燃點萬千煙火。
那飄忽的星火落下,卻成焚天赤色,自他身邊向外飛快燃燒起來,方才虎視眈眈的怪獸被烈火燒得四散奔逃,哀嚎遍野。
他仿佛置身岩漿烈焰中,那火焰卻沒有傷他半分,盤旋呼嘯地包圍著他,起初雖狂風大作而燒得無邊無際,漸漸退下,直至消散。
而那火焰過後,外面的情景徹底變了模樣。
再沒有暴雨和冰雪,他踩在青草上,毛茸茸的,像是剛長出來不久。綠色一直向四周延伸,空氣裡都是蓬勃生長的味道。
曲沉舟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將雙手舉起在面前,手臂上翻卷的傷口飛快地愈合,還留著熟悉的溫度。
仿佛那個胎記從沒有被烙去。
“重明!是不是你!”他拔足狂奔,淚如雨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也不知道該去向哪裡,只知道拚了命地向前跑。
“你在找誰?”虛空裡有人笑著接口︰“找我麼?”
曲沉舟怎然回身,見無邊蔓延的鋪青疊翠之上,突兀地立著兩扇巨大的門,一名少年仿佛坐在風上,虛懸在兩扇門之間。
“又見面了,”那少年展顏一笑,向他示意兩邊︰“既然是老朋友了,就不用我多費口舌,一邊是真實,一邊是謊言。這一次,打算選哪個?”
曲沉舟也不是滓淮渭到這情形,卻仍如腳下生了根,半晌才難以置信地輕聲呢喃︰“我……沒有死?”
既然見到了這少年,便是朔夜的煎熬到了盡頭。
他那樣傷痕累累的身體……居然也能撐到這裡,如果不是那漫天烈焰保護他……
“就這麼想死?”少年展顏一笑,手指輕彈︰“兩個冤家,可惜有人不想讓你死。”
曲沉舟順著他的手指仰面看向天空,一柄匕首正劃開鮮血淋灕的手腕,湧出的猩紅色仿佛方才字蒼穹落下的星火。
而後,他看見了自己的身體。
有人狠狠向手腕上吮一口血,和著眼淚一起給他喂下。
“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