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燈市有段路,曲沉舟自然跟著上了柳重明的馬車。
走動起來後,柳重明先問一聲︰“吃過飯沒有?”
“吃過才來的。”
雖然是靠天吃飯,面對這麼多人,卜卦也是個耗體力的活,曲沉舟沒多回答,閉目靠在軟塌上,努力回憶剛剛走馬燈般的卦言。
柳重明沒再去打擾,隻吩咐馬車走慢些,看這樣子,該是多多少少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車裡點著燭火,隨著馬車輕微的搖晃,來回擺動著飄忽的影子。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曲沉舟看了片刻,忽然意識到有哪裡與從前不同。
即使戴著覆面,也有一道很深的疤從曲沉舟的眉心處延伸出來,在若星的雙眸之間,起初格外顯眼。
後來幾個月裡,他漸漸習慣了那一臉形同鬼怪的膏藥,便麻木得視若無睹。
可是在這燭火的映照下,光潔的皮膚從額頭延伸到覆面裡,細膩得令人心猿意馬。
他心意一動,這才想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曲沉舟真正的模樣了。
沒了眉心那點煞風景的膏藥,隻這半張臉,連幾乎日日相見的他都禁不住心跳加快起來。
一點期冀浮起,他覺得自己的猜測有些近乎妄想,可越瞧那燈下的側影,越是止不住的奢念,終於澀聲開口問︰“沉舟,你的……”
“嗯?”曲沉舟在沉思中被驚醒,隻當他等得急了,忙道︰“世子勿怪,只是剛剛那個人……我並不認識,卦言含糊,若是可以的話,希望世子五天后能再讓我見他一次。”
柳重明慚愧地收起旖旎的念頭,問道︰“還記得有什麼明顯的模樣嗎?與什麼相關的卦?”
“這邊耳根向下,在脖子上有一顆很小的痣,”曲沉舟比劃著,又解釋︰“是石磊把他從人群外拉進來。時間太短,我隻隱約見與錦繡營有關,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打探一下潘赫那邊的消息。”
柳重明心中大概有了數。
誰家都有幾門窮親戚,安定侯府也一樣,既然是在人群外,應該是並不起眼,也虧得白石磊熱情周到,沒有怠慢任何人。
“好,既然是關於錦繡營,我會讓人悄悄找他。”
曲沉舟微微點頭,沉默了片刻,想起什麼來︰“怎麼不見清池?”
柳重明已經習慣了他這麼自然地叫他們幾個,隨口應道︰“他說不喜歡熱鬧,回去看書了,年年都是這樣。”
其實今年清池的臉色更差,想來白石磊的說書功不可沒。
像是漫不經心的,曲沉舟又靠回榻上,閉眼道︰“清池年紀雖小,也與世子同心,對令兄的事分外上心,只是恨於自己有心無力,也恨世子一心隻賺錢,不知世子真正苦心,故而疏離。”
“清池好讀書,將來去翰林院也當有所作為。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為了將來,世子也該解了清池這心結。”
“有些事還該攤開來講才好。”
“清池他……”柳重明猶豫一下︰“他年紀還小,我不想讓他牽扯到這些事裡。”
“世子此言差矣。”曲沉舟道︰“你們不過是沒有坦誠而已,在清池那裡還有回圜余地,若是以後世子進了官場,清池不理解的便更多。”
“柳家是世子的根基,不止是清池,還有侯爺,都是世子要首先拉攏在身邊的。”
“恕我說句不吉利的,世子心裡記掛逝去之人,若是有一日清池也不在了,世子念及如今的忽視和隱瞞,又該如何自處呢?”
柳重明念及曾經提起的“前世”,竟聽出一身冷汗來,左思右想許久,不得不說一聲︰“你說得對,改日我跟清池好好談談。謝謝。”
天色黑下來後,一行馬車到了地方,再往前走就是最熱鬧的地方了,賣花燈、雜耍、放河燈、吹糖人等等玩樂都差不多集中在這裡了。
眾人來得不早不晚,正是人多的時候,家丁都圍在他們身邊,免得被人撞到。
柳重明自然不好再跟曲沉舟走在一處,便吩咐了兩個人︰“去看著曲沉舟。”
他有些不放心,卻也不好像在家裡一樣絮絮叨叨,只能開玩笑一樣補充道︰“當心他又跑了。”
曲沉舟抬眼看看他,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戴好了兜帽——他的眼楮過於醒目,在這種地方出現,怕是會引起人圍觀。
越往前走人越多,橫沖直撞嬉鬧的小孩子更多,到處都是吆喝吵鬧聲。
眾人漸漸不再聚團,三三兩兩地分開走,好在前後距離都不遠,還都能彼此看得到。
白石岩跟柳重明走在一起,見他總是忍不住回頭,也不說什麼,像是有心事,沒開口,隻用胳膊撞了撞他。
柳重明避開嬉鬧的人群,又回頭看一眼,不放心︰“看不見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還有人跟著呢,”白石岩真有點見不得他這個婆婆媽媽樣︰“出來玩呢,你這麼悶著不說話,就隻想著他?”
對著白石岩,柳重明也不避諱,直言道︰“對,我在想他。”
“想什麼?他剛剛跟你說什麼了?”白石岩知道兩人必然不會浪費在馬車裡的時間︰“這群人裡有不對勁的?”
“倒沒有,反倒可能是好消息,我只是在想……”
柳重明站住腳,瞥見路邊有賣糖果子的貨郎。
一對年輕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正在買糖果子。兩個孩子因為糖果子的大小不一樣,有一個正在哭鬧。
當爹的連忙又去買了兩個。
兩個孩子都心滿意足起來,再不打鬧,兩手中各舉了一個,歡喜地圍著爹娘追逐玩鬧。
皆大歡喜,一團和氣。
那串糖果子……柳重明忍不住去想,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那如噩夢一樣的糖果子呢?
甜是那麼美好的滋味,他想讓沉舟也嘗一嘗。
“我在想,他這樣的人,是怎麼會死呢?”
白石岩不解︰“不是說了麼,時也命也運也,誰都會死啊。”
“是麼?剛剛那麼多人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形形色色的卦言,他不光找到了可能有用的東西,而且飛快地觀察到那個人脖子上的一顆小痣。”
“如果是我,易地而處,我自認做不到,你呢?”
白石岩細想下,搖搖頭。
“他真的很厲害,從前就算沒有那雙眼,也是個膽大心細、八面玲瓏的人,而且聰明又堅韌,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求,不會因利欲燻心而墜深淵。”
柳重明抬頭問︰“這樣的人自保足矣。壽終正寢我信,但是他為什麼年紀輕輕會死?”
白石岩答不上來,只能拍拍他︰“再聰明的人也可能陰溝裡翻船,別想那麼多。”
柳重明也只有苦笑。
不知怎的,想起曲沉舟談及前世的從容,他總覺得,那一場赴死……像是也在曲沉舟的掌握中似的。
雖說過再不探究前世,不去關注曲沉舟的真身,可又總覺得,似乎有那麼一條線,從他沒有經歷過的未知世界牽到了這邊。
猜得到這條線的存在,卻不知該如何抓住。
沒多久,一條街走了大半,兩人都吩咐身邊的人,招呼眾人一起去河邊,準備放河燈。
分散的人又很快聚了起來,卻不見曲沉舟的身影,只有跟著曲沉舟的兩人慌慌張張地回來稟告。
曲沉舟又不見了。
曲沉舟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裡,墊著腳四處看,也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糟了……”他喃喃自語。
老天真是喜歡捉弄人。
從前他千方百計逃跑,甚至拚上一次次被打死的可能,連一點希望都看不到,如今他已經安定下來,卻又被人丟下。
他原本是走在兩人中間,跟在隊伍最後面。
街上人雖多,卻不至於相互照應不到,可過了剛剛的路口,不知是多了什麼表演還是怎的,人群陡然擁擠起來。
走了沒幾步的路,一群剛喝完酒來逛燈市的人吵吵嚷嚷地撞了過來,他被連推帶搡地擠到了一邊。
周圍的高個子很多,他起初抬眼的時候還能見到隨行一人的頭頂,很快都被淹沒在人群中,不知那兩人被推去了哪裡。
也許是第一次被獨自留下,也許因為突然斷開了跟柳重明的聯系,他沒來由地心慌一下,很快又冷靜下來,捏著披風的領口,努力不引人注意地,順著擁擠的人群向前移動。
柳重明他們應該就在這人群的前方。
燈市的街道兩旁延伸出一條條的窄巷,每次貼著牆走到巷子口時,面前是晃動的人影,繚亂的燈火,身後是看不到盡頭的漆黑,像是張開嘴的怪獸。
他對黑暗有著比常人更大的恐懼,每每經過巷口,都緊緊貼住牆面,生怕太過擁擠的人群把他擠到深處。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隻經過了一個巷口,對面像是又來了人流,兩相對沖下,他不得不退入巷子裡,忙時不時地回頭,再顧及不到面前。
可也只是一剎那,他忽然意識到有哪裡不對——周圍的人分明是在刻意地把他向深處推去。
不等前面那人再往後退步,他身形一沉,手已摸到腰間。
柳重明送了他一枚伸縮飛刺,手指粗細,兩頭鋒利,危急時可以防身。
刺鋒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向前一送,在旁人看來,似乎只是如之前一樣的推搡,卻被一聲淒厲的慘叫刺破。
已經擠在曲沉舟左邊的那人登時反應過來,一手飛快地捂住他的嘴,一手便要去扣住手腕。
隻這一個動作,曲沉舟立刻察覺,這些人並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想要活捉他!
他體瘦身輕,無法扛起那人摔下,既然對方不舍得要他死,他索性豁出去拚命的架勢,不掙脫反而用力撞進那人懷裡。
兩人一起撞在窄巷的牆上,飛刺的一端剛血淋淋地被拔出來,另一端便刺進這人心窩裡。
那人沒料到他居然還帶著兵刃,甚至連出聲示警都沒有,便貼著牆歪倒下去。
束縛住他的力量登時消失。
不等再有人反應過來,他一腳踩著剛剛倒下那人的身體,借力蹬到對面牆上,又反身撲回來,雙手已搭上了屋簷。
只是眨幾下眼的工夫,他已經爬上了屋頂,頭也不回地一路向前狂奔。
“抓住他!”
身後有人也跟著爬上屋頂,踏得瓦片 嚓作響。
“那個賤奴要逃走!抓住他!有賞錢!”
這一聲大喊徹底斷了曲沉舟跳進人群裡逃生的念頭,若是被交到這些人手裡,他連為自己辯駁一聲的機會都沒有。
腳下是湧動的人群,身後是緊追不舍的敵人,眼前能跳過的屋簷即將到盡頭,被一棵大樹攔住去路。
曲沉舟被逼至絕處,只知道玩了命地發足狂奔,待頭腦稍稍冷靜片刻時,人已經爬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