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頭頂碟子裡的水被倒光以後,身上的黏液便迅速乾涸,青皮萎縮,不一會,整隻妖怪化作一具乾屍。
這只在玉瑟海湖底潛藏了近百年的東瀛妖怪終於徹底死亡。
虞春天長長地松了口氣:“總算解決了。”
又問薛沉,“是不是沒事了?”
“還有點。”薛沉說道,目光轉向柯博智,“到你交代了。”
簡蘭斯也同時看了過去,語氣中帶著審視:“你來這裡做什麽?還有,你為什麽沒有成為江倀?”
既然在玉瑟海試圖拉虞春天下水的並不是柯博智,那柯博智為什麽會出現在虞春天家裡?
最重要的是,柯博智意外喪命於大荒河中,正常情況下應該成為江倀,在柯博智方才的講述中,他初死的時候也確實無法離開河底。
但是現在柯博智身上並沒有倀鬼的怨氣,還能離開水底,分明只是一個普通的鬼魂。
柯博智看了虞春天一眼,訕訕地撓頭道:“是一個叫虞傑姝的老太太讓我來找虞小姐的,她讓我帶一個東西給虞小姐……”
“等等,你說誰?”虞春天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激動地打斷道,“誰讓你來找我的?”
她語氣太急切,柯博智被嚇了一跳,隻好又重複了一遍:“虞傑姝。”
虞春天整個人完全呆住了,訥訥道:“怎、怎麽可能?”
薛沉見狀意識到事情恐怕不簡單,便問道:“怎麽回事?”
虞春天滿臉的錯愕,好一會才應道:“虞傑姝是我的奶奶,但是……她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
她平複了一下心情,才繼續把事情講完。
原來二十多年前,亢陽江曾連日大雨,河水暴漲灌入大荒河,在大荒河跟玉瑟海一帶引發了嚴重的洪災。
虞春天的奶奶虞傑姝當時是抗洪小組的組長,在帶村民轉移的過程中遇上潰堤,虞傑姝和抗洪小組拚盡全力,終於把村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但虞傑姝和小組其他成員卻不幸被洪水卷走,連屍骨都沒有找回來。
“我聽村裡的老人說,當時的情況十分凶險,如果不是抗洪小組舍身救人,那次潰堤中恐怕會死很多人,我姓虞是也是家裡後來給我改的,為了紀念我奶奶。”
提起這樁往事,虞春天神色中還有些悲傷,“洪災發生那年我才剛上幼兒園,我奶奶也才五十多歲,她對我特別好,我喜歡吃藕糖,她就每個周末去玉瑟海邊采藕,做給我吃,我跟她說等我長大了要好好孝順她,帶她去京城看故宮的……”
說著說著,虞春天突然想起了什麽,盯著柯博智急切地問:“你在哪裡看到我奶奶的?是在陰司嗎?她過得怎麽樣?”
柯博智被她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些懵,愣了一下才磕磕絆絆地應道:“不、不是……我是在大荒河那個漩渦裡碰到老太太的……”
說到此處,他猶豫了片刻,才斟酌著繼續道,“老人家過得……不太好。”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虞春天的意料,她難以置信地打斷:“怎麽可能?我奶奶怎麽會過得不好?”
虞傑姝和抗洪小組當年是為了轉移村民而不幸遇難,洪災平息後,玉瑟海的村民還為他們舉行了大型公祭。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訴虞春天,她奶奶做的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去到陰司一定會受到嘉獎,修成正果,投得好胎。
虞春天以前不信這些,但她看到奶奶這麽受人尊敬,心中多少得到些安慰,也曾想過,如果真有因果輪回,她奶奶一定能得到善報。
現在,她親眼見到了水鬼,知道她奶奶的魂魄還留在世間。
但是水鬼居然說她奶奶過得不好?
這是虞春天萬萬不能接受的,她近乎迫切地追問,“我奶奶怎麽了?”
柯博智似乎也不太清楚情況,但聽虞春天說了這些,臉上也露出了不忍,遲疑了一會,才將事情慢慢道來,“老人家是個好人,是她救了我……”
原來柯博智意外喪命大荒河後,一開始確實被困在河底成了江倀,身上也生出了倀鬼特有的怨氣,本來只有等找到了替死鬼,才能得到解脫。
沒想到前些日子,他渾渾噩噩間又回到了那漩渦附近,在那裡,他意外遇到了虞傑姝的魂魄。
虞傑姝憐憫柯博智的遭遇,便為他消去身上的怨氣,並化解了倀的禁製,使柯博智得以掙脫束縛,離開河底。
說到這裡,柯博智還感到很奇怪,“之前那些魚精明明跟我說,江倀很難超度,非得害一個人作替身才行,搞得我心理壓力好大,還好老人家幫了我,我嚴重懷疑那些魚是不是在騙我……”
“不是,它們沒有騙你。”薛沉開口接道,“只是你運氣好,遇到了虞老太太。”
這時簡蘭斯也想起了薛沉白天跟他說過的話,臉上露出恍然之色:“虞老太太,乃是大德之人。”
他們在玉瑟海邊討論“水猴子”的時候,薛沉就提到過,倀鬼除了找替身之外,還有一個解脫的辦法,就是遇到大德之輩為他們超度。
虞傑姝當年為救村民而亡,死後受過公祭,毫無疑問是具有大德的人物。
但是,這還不夠。
要超度倀鬼,除了具有大德,還要具備一定的法力,虞傑姝生前不過是一介凡人,法力又是從哪裡來的?
薛沉若有所思,問柯博智:“你剛剛說,老太太讓你帶一個東西給虞小姐。”
“哦哦,對。”柯博智點點頭,接著雙手並在胸前,掌心朝上作捧狀,口中默念一段口訣,隨著口訣落下,他的掌上金光一閃,一方黑色的印鑒現了出來。
柯博智把印鑒遞給虞春天,道,“虞小姐,老人家讓我把這個給你,讓你帶著這個去亢陽江求拜龍王,請龍王顯靈。”
虞春天懵著臉接過印鑒,那印鑒顯然不是陽間之物,在柯博智手上看起來沉甸甸的,虞春天拿起來卻毫無重量,如同無物,她迷茫地問:“這是什麽東西?”
柯博智搖搖頭:“我也不清楚,老太太沒有跟我說那麽細。”
薛沉神色卻陡然一變,沉聲道:“這是地方水府官印。”
“水府官印?”虞春天更加茫然,“那是什麽?”
薛沉示意她把印鑒翻過來,“你看看底下的字。”
虞春天依言把印鑒倒過來,就見底座刻著六個篆書小字,因為印章上的字是反過來刻的,她分辨了一下才認出那幾個字乃是“大荒水府令印”。
薛沉看著那枚官印,心中已然有了猜測,沉聲說道:“我想,虞老太太過世之後,應該是修得了正果,成為了大荒水府的某位神官。”
在古時候,華夏民間常有大德之人死後封神的傳說,這些故事固然有過加工潤色,但也不是全然的空穴來風。
事實上,如果一個人生前能夠得到廣泛的讚譽與認可,死後又功德加身,修得圓滿,確實有可能獲得神位。
虞傑姝既有大德,又有功績,且享受過村民公祭,放在古時候,已經達到了封神立廟的標準。
現在民間沒有立廟的習慣,但天庭是很有可能給虞傑姝發放編制的。
而按照天界一貫的傳統,虞傑姝是因抗洪遇難,最有可能進入的部門便是事發當地主管風雨、治水等工作的水府。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麽虞傑姝會有大荒河水府的官印,因為她就是水府神官。
同樣,也就能解釋為什麽她可以破去柯博智身上的倀鬼禁製。
她既已成神官,便有了相應的法力。
聽完薛沉的解說,虞春天徹底呆住了,愣愣地問:“你是說,我奶奶可能做了大荒河的水神?”
薛沉點頭:“我想是的。”
虞春天卻並沒有因此感到開心,反而更不能理解:“可是,如果她真的成了神,怎麽還會過得不好呢?”
薛沉目光淡淡地掃向柯博智:“虞老太太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好像不能離開漩渦那裡。”柯博智看了看虞春天的臉色,想了一下,才委婉地說道,“那個漩渦的水很急,精怪平時都不太敢從那裡經過,老人家的魂魄就在漩渦的中間,日日遭受河水的衝刷……”
虞春天對魂魄的世界不太了解,但隻想象了一下那場景,也知道這絕不是什麽好受的事。
生人受水流衝刷尚且會難受,魂魄不過是一股精氣,日日受這樣的折磨,又該多痛苦?
她眼眶泛紅,聲音也禁不住發堵:“為什麽會這樣啊?”
薛沉面色如霜,說道:“她可能被下了禁製。”
按照柯博智的描述,虞傑姝分明是被困在了漩渦之中無法離開,受過公祭的大德之人,不可能成為倀鬼,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被什麽人下了禁製。
就像井龍王金望月一樣,它也是因亢陽江龍王的禁製而無法離瀾光山一帶。
大荒河水府隸屬亢陽江,是亢陽江龍王的下屬,虞傑姝讓虞春天帶著水官印去求拜亢陽江龍王,或許就是為了請龍王顯靈,去大荒河解救她。
這時簡蘭斯突然想到了什麽,說道:“烏城大旱,會不會跟這件事有關?”
按說,各地的降水、治水工作都是由當地水府管理,烏城一帶大旱多時,亢陽江龍王與人間的感應變弱,本地水府也無聲無息。
修行界此前以為是本地水神缺位的緣故,畢竟這也是常有之事。
就好像之前陽南溪的龍王廟鎮守因不滿陽南地方太小而跑路,之後那裡的龍王廟就空了下來一樣。
但如果薛沉猜測無誤,虞傑姝就是大荒河水府新的水官的話,那本地大旱,很可能不是水神缺位,而是水神被禁錮了起來。
柯博智作為一隻新死沒多久的水鬼,聽得一愣一愣的,有種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感覺,一臉心有戚戚地說:“沒想到做了神還這麽危險,還好我是鬼……”
薛沉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做鬼也有概率被打的。”
柯博智:“……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