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羽愣愣地望著那張大床,可是腳底下就像生了根一樣,怎麽也動不了。
他向來膽子極大,心腸極狠,行動力也極強,可是此時此刻,他竟然有種轉身就跑的衝動,仿佛那張潔白的病床上躺著的不是一個不能行動的植物人,而是某種極其可怕的妖魔鬼怪,只要自己看它一眼,它就能把自己拖下無底深淵,就能狠狠撕碎自己生命中最美好、最純潔的東西。
沒錯,只要自己轉身離開,只要自己當做沒有來過,沒有看到哥哥做的那些事情,沒有聽到哥哥說的那些話,就能繼續那種做夢般的美好日子……
這一瞬間,林飛羽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雪夜裡蜷縮在路燈下,懷裡緊緊抱著小黑貓的髒孩子,只是那個時候,他的可憐、他的害怕、他的恐懼,起碼有七八成是裝出來的,他活了快二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真正的恐懼滋味。
那是一種遍體生寒的感覺。
林飛羽緊緊咬著牙,強行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幾乎是一步一步地,緩緩挪到病床旁邊,而後鼓起所有的勇氣,垂眸往床上望去。
那個男人安靜地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樣,濃密柔軟的頭髮是一種漂亮的板栗色,纖長的睫毛密密垂著,面容英挺俊美,鼻梁高挺峻拔,唇角微微上翹,仿佛帶著一點隱約笑意。
而那雙眼睛甚至不用睜開,林飛羽都下意識地知道,那一定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琥珀色杏仁眼,眼尾微翹,含情帶笑,和自己一模一樣。
林飛羽愣愣地望著床上的人,腦子裡“嗡嗡嗡”直響,他也聽別人說過,自己和那位大宋總有些相似,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兩人竟然相似到了這種程度,自己仿佛對方的一個倒影,或者說……一個完美的贗品。
他呆呆站了一會兒,眼角忽然瞥到了什麽,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縮。
因為方才哥哥做的那些事情,床上那位大宋總的絲綢睡袍散開了,腰側隱隱約約露出了一絲暗綠色的藤蔓,似乎是某種刺青的邊緣。
林飛羽死死盯著那縷熟悉的藤蔓,胸口漸漸一片冰涼,整個人甚至不由自主地輕輕發起抖來,那是什麽?
那……會是什麽?
不會的,不會的,哥哥不會這樣對自己的。
林飛羽死死咬緊了牙關,嘴裡幾乎出現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兒,而後他僵硬地伸出手,輕輕將那具植物人身體翻了過去,柔滑的絲綢睡袍往旁邊滑落,那朵妖異嬌豔的微笑玫瑰就那麽露了出來。
鮮豔欲滴的花瓣,暗綠纏繞的藤蔓,花蕊附近仿佛微笑骷髏般的大片黑色斑點……眼前這朵嬌豔的微笑玫瑰,和自己後腰上那朵一模一樣。
林飛羽呆呆看著那朵玫瑰,此時此刻,他那靈活至極的腦子幾乎無法思考,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的茫然。
慢慢地,他腦海裡浮現出極其簡單,也極其殘忍的一個詞——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不知過了多久,林飛羽稀裡糊塗的大腦又漸漸想起了什麽,對了,哥哥那個老房子,那扇永遠緊閉的門,那間哥哥不讓自己進去的房間,裡面到底放著什麽?
……
林飛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宋宅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春江小區的,他拖動著沉重麻木的雙腿,緩緩爬上六樓,打開了那扇熟悉的防盜門。
屋子和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陳舊乾淨的布藝沙發,廉價的玻璃茶幾,小小的廚房,一切都那麽簡樸,那麽熟悉,那麽溫馨,他和哥哥曾經在茶幾上吃小火鍋,曾經在沙發上打鬧嬉戲,曾經在廚房裡熱牛奶,曾經在陽台上給小黑換貓砂……
那麽多、那麽多的回憶,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林飛羽呆呆地站了許久許久,而後才緩緩抬起眼睛,望向那扇緊緊鎖著的臥室門,他面無表情看了那扇臥室門幾秒鍾,忽然狠狠一腳踹了上去!!
“砰!!”一聲巨響,脆弱的木門被他直接踹開了,木屑四飛,大片灰塵彌漫起來。
林飛羽毫不在意那些灰塵,直接走進了臥室,此時正是下午五點,臥室髒兮兮的窗簾隻拉了一半,明亮的夏日余暉投了進來,映出漫天飛舞的細小塵埃。
眼前這個小小的臥室,四面牆上、天花板上,全是同一個人的海報,那個人或微笑不語,或垂眸沉思,或開懷大笑,英挺俊美得不可逼視。
林飛羽木然地轉動眼珠,慢慢掃過那些已經褪色的大幅海報,然後緩緩走到小床旁邊,從床上拿起一個滑稽幼稚的棉花娃娃。
那個棉花娃娃明顯是手工做的,針腳十分粗糙,模樣卻很傳神,琥珀色的眼珠又圓又大,身上穿著一件小小的西裝,看起來可愛極了。
林飛羽死死盯著手裡那個無比幼稚的棉花娃娃,透過這個極其可笑的娃娃,他仿佛看到了一顆鮮活的真心,一顆熾熱的、純粹的、天真的真心,一顆自己從未擁有過,甚至難以想象的哥哥的真心——年輕時的哥哥,粗心大意的哥哥,竟然笨手笨腳地為別人做了一個棉花娃娃。
林飛羽薄薄的嘴唇極輕地哆嗦了一下,他頹然松手讓那個娃娃落回床上,轉身打開了抽屜。
抽屜裡只有兩件東西,一本剪報,一本日記。
林飛羽盯著那兩件東西看了很久,還是不敢拿起日記,只能翻開了那本剪報。
剪報非常厚,做工也很精致,一看就花費了很多心血,上面的消息有的是從《人物》、《金融》這樣的雜志上剪下來的,有的則是打印的網絡新聞圖片,厚厚實實一大本。
《天之驕子:宋氏集團CEO宋然人物訪談》、《宋氏集團收購飛帆地產,宋然有意打造宋氏地產王國》、《宋然的路:宋氏商業帝國的崛起》……
林飛羽慢慢翻著那些多年前的新聞報道,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當年的宋然是那麽年輕有為,那麽英挺俊美,那麽意氣風發,那麽……被哥哥愛著。
他翻著翻著,手忽然頓住了。
那是一張《人物》雜志的內頁照片,宋然正笑著和女記者說話,左手比劃著什麽,手腕上面是一塊無比熟悉的黑鑽表。
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哥哥也送了自己這麽一塊昂貴的黑鑽表,自己平時根本舍不得戴,只有遇到重要場合,需要討哥哥喜歡的時候,才會仔細打扮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塊黑鑽表,看著這樣的自己,哥哥甚至會有些恍惚,讓自己心裡又是甜蜜不已,又是得意洋洋。
原來只是做夢罷了。
林飛羽極其艱難地扯了扯唇角,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天真無知和不自量力,而後他的目光緩緩往照片下方移去,那是宋然和記者的訪談對話。
記者:“宋總,您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們的讀者說呢?”
宋然(笑):“唔,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只能說一輩子很長也很短,大家要去做自己真正喜歡的、真正有價值的事情,千萬不要辜負了自己。“看到這句話,林飛羽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有種輕微的眩暈感,所以,自己那個無比幸福、無比滿足的十八歲生日,得到的只是一個不擇手段騙來的吻,一塊和宋然一模一樣的手表,一句宋然親口說過的話,而自己還把那句話牢牢記了那麽多年。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可笑得仿佛一部殘忍的黑色幽默電影。
林飛羽翻了許久許久,終於放下了那本厚厚的剪報,然後他盯著那本日記看了好一會兒,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9月6日,晴。今天和胖哥一起去宋氏集團總部開會,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不小心看錯了桌上擺放的姓名牌,坐到了大宋總的位置上……秘書把我拉了起來,大聲數落我……後來大宋總來了,他沒有笑話我,還給我遞紙巾,說芝麻綠豆的小事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還告訴我隔壁有椅子,可以搬過來坐。”
寫到這裡,日記空了一行,然後才是幾個羞澀的字:“他真好看。”
“10月11日,陰。今天在電梯裡看到大宋總了,他和柳總一直聊天,股票什麽的,我聽不太懂,他好像也沒有注意我,可能已經忘記我了。我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氣……天,我到底在癡心妄想些什麽啊?”
“11月25日,雨。今天開季度會議,大宋總也來旁聽了,我壯著膽子去給他倒茶,他跟我說了“謝謝”,還對我笑了,我好開心。會議室的空調開得有點熱,大宋總把西裝搭在一邊,忘記拿走了,我偷偷拿了回來。”
“他西裝上的味道,像冬天的雪松,又清爽又乾淨,蓋著它就能睡得很安穩,好像再也沒有煩惱了。”
林飛羽翻過一頁又一頁,隻覺得胸口陣陣難以言說的絞痛,那一個個挺秀漂亮的漢字,仿佛一顆顆毒蛇的獠牙,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撕爛了。
他從來不知道,哥哥還有這樣的一面,哥哥居然會這樣羞澀笨拙地愛著另一個男人,甚至偷拿了一件那個男人的西裝回來,要蓋著那個男人的西裝,聞著那個男人的氣息,才能安安穩穩地入睡,而自己這個傻子,居然以為那件西裝是哥哥買來送給自己的。
當時哥哥看見自己穿著那件西裝,整個人完全愣住了,如今想來,哥哥那個表情根本不是驚喜,而是……非常震驚,非常不情願,甚至想要把那件西裝從自己身上扒下來。
林飛羽緊緊咬著牙,冰冷地回想著當時的一切,是啊,自己算個什麽東西,一個婊子的兒子,怎麽配穿那位大宋總的西裝呢?
他狠狠閉了閉眼睛,繼續往下翻看著。
“1月19日,陰。我偷偷跟著他回了小區,他住在翠微苑,裡面有好多銀杏樹,好漂亮。”
這天的日記只有一句話,但是結合之前的一些事情,後面發生了什麽簡直再清楚不過了,宋然發現了偷偷跟蹤他的哥哥,一開始宋然多半有些驚訝,然後覺得哥哥長得秀氣漂亮,就把不知所措的哥哥帶了回去,讓哥哥伺候了他。
所以,哥哥才對宋然的身體那麽熟悉坦然,一邊小心翼翼地溫柔服侍,一邊說什麽“以前明明這樣就可以了啊”;所以,哥哥才對那個躍層公寓那麽熟悉,不僅知道大門密碼,甚至知道浴室水龍頭怎麽開,因為他曾經在那裡伺候宋然,做宋然的小玩意兒。
至於那個宋然,他顯然並不怎麽愛哥哥,因為自己遇見哥哥的時候,哥哥的吃穿用度都非常一般,根本不像宋氏集團CEO的小情兒,宋然只是看哥哥長得秀氣漂亮,又那麽傻乎乎地癡迷他,所以拿哥哥泄欲而已,可是哥哥卻心甘情願地栽了進去。
哥哥一開始並不願意和自己做那種事情,直到自己露出那朵玫瑰刺青,哥哥才終於妥協了,退讓了,任由自己對他做了那種事情,後來自己不願意戴套,哥哥死活不肯,可是他體型比自己嬌小很多,根本拗不過自己,最後還是被自己弄在裡面了,哥哥當時就忍不住哭了,而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哥哥平日性格隨和,並不愛哭,所以那個時候,自己還以為哥哥總是被自己弄哭,是因為身體太過敏感了,如今想來,哥哥哭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麽?想那個不會醒來的宋然嗎?
宋然昏迷了那麽多年,哥哥是不是實在熬不下去了,只能看著自己這張臉,看著那朵玫瑰刺青,努力把自己幻想成宋然,才能勉強讓自己抱他疼他?哥哥不願意自己弄在裡面,中途還哭了好幾次,後來又一直推三阻四不肯做……是不是因為哥哥心裡矛盾,覺得對不起那個該死的宋然?
林飛羽難以自控地回想著那些細節,胸口時而滾燙時而冰涼,沸騰的妒意仿佛魔鬼的爪子狠狠撕扯著他的大腦,太陽穴陣陣針扎般地劇烈疼痛,幾乎有種撕毀一切的的衝動,他狠狠揉了揉太陽穴,粗暴地“嘩啦啦”往後翻著日記。
日記中間有好幾頁,都沒有具體內容,全是隨手胡亂寫的名字:“宋然,宋然,宋然,宋然,宋然,宋然,宋然,宋然,宋然……”
宋然,宋然……全是宋然,只有宋然。
林飛羽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緊緊捏著那本日記,修長有力的手指甚至泛起了一種極其可怕的青白色,那本厚厚的日記幾乎被他捏得有些扭曲,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難以忍耐地低吼一聲,狠狠把那本日記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