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月,似乎比別處要大上一些,亮上不少。
聖地祭祀之後幾日,原本渾圓的月亮,如今也缺了一塊兒。
采風沒想到從茫茫的混沌中醒來的時候,看到的竟然是這個久違的月亮,眼中依舊是一片黑,卻也襯得那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很是耀眼。
他被關在聖地之下的監牢裡不知多少時日,心神早已恍惚不知年月,眼前的畫面,倒好像一場清晰的夢。
族地裡,是見不到這般明亮的月亮的。
有陣法的阻隔,從族地之中向外看,不論是沙漠還是星星,什麽都是朦朧的一片。
沒有離開族地的時候,哪怕看著周圍一望無際的沙漠,也想象不出外面究竟是什麽模樣。
可一旦離開之後,卻恍然覺得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是那麽的渺小。族裡的人,成就於聖地,卻又被一方小小的聖地束縛了不知多少年月。
外出狩獵的族人有機會離開族地,但他們的目光隻落在那些沙漠之中的祭品身上,沒有人比他走得遠,也沒有人對此感興趣,自然也就不知道,那深藏在他心中的恐懼。
他從外面學來了一個新的詞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知道,即使依托聖地修行,他們這一族也不過是所有人類之中,實力最為低微一群。
萬千年來,他們獵殺其他人族,也不知怎麽走了什麽運道,一直未曾被實力更為強大的人類注意到。但他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僥幸罷了。
總有一天,他們這個殘害同類的罪惡一族會被人類之中的大能所發現,隨後被抹殺得乾乾淨淨,在這個世界上不留下絲毫的痕跡。
他想要改變,想讓族人擺脫這個可以預見的命運,但聖地帶來的力量,已經侵蝕了他們的理智,頑固不化的族人拒絕了他的辦法,反而將他幽禁起來。
若不是少主時常偷偷來看望他,他或許也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少主…
無數畫面的碎片湧入腦海,采風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他還記得昏迷之前最後的記憶,是少主慌慌張張的前來找到他,以及一聲並不曾壓低的:“快跟我走!”
後來監牢一陣動蕩,劇烈搖晃,無數碎石漱漱落下,砸在身邊倒處都是。這本是很平常的動靜,是祭祀開始魔眼開啟的標志,每過幾個月的滿月之日都有這樣的動靜。
但這一次,似乎極為不尋常。
當少主在動蕩中將他扶起之時,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和冰涼。隨後,因為力量被長期禁錮,又久未進食,他跨出監牢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就已經到了這裡。
他如今仰面躺在一片沙漠裡,月在中天,看樣子距離那次聖地祭祀,已經過了好幾日。
采風坐起身,轉過頭,便看到了這個夜晚之中,除了他、月亮和沙漠之外其他的輪廓。
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似乎是,兩個人。
“你們是誰?”
盡管在只有月光照射的夜晚中,看不清對方的模樣,但他們的打扮並不像是他的族人。他的族人,也不會如此悠哉閑適的出現在這裡。
“你很鎮定。”
他聽到一個清潤的聲音,不同於大多數族人的蒼老沙啞,很好聽,但又隱隱帶著一股威嚴在裡面。
采風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聽出來的,總之這個說話的人似乎很有地位,比之族中的長老更加叫人不容置疑。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難道還要大吵大鬧麽?”
他並不是鎮定,他只是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
他被關在監牢太久,外面已經天翻地覆,他卻是一無所知。
“聖地已毀,吃人鬼一族已滅,做下這些的就是我們,你準備如何?”
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不同於先前那一個的清冽簡練,這個聲音更為柔和許多,好像能抓住人的心魂,叫人沉淪。
采風或許是被這道聲音迷惑了,又或者,是一時未能反應,他呆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那道惑人聲音的主人似乎被他的反應愉悅到,輕輕笑了幾聲:“料到他或許會大吼大叫找我們報仇,或是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倒沒想到會直接嚇傻了,這可怎麽辦呢?”
那個清潤的聲音,帶上了先前不曾出現的溫柔:“小祖宗放心,便是將他嚇傻了,他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場。”
直到這時,采風才反應過來他們說了什麽,而他如今,又落在了怎樣的境地。
那雙眼睛瞬間充血,即使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楚,但他泣血悲鳴一般的聲音,卻昭示著他心裡的不平靜:“你們殺了我的族人?!為何要留下我?何不將我一並殺死?”
那道惑人的聲音中,摻雜了一股嘲諷:“隻許你們獵殺人族,卻不許人族奮起反抗以牙還牙?這可真是好道理。”
采風臉色一白,終於明白這過來,一場滅族之禍,並非是橫空飛來,而是族人世代積累的業障,爆發了。
只是這爆發得未免太快,快得他根本沒有準備的時間,沒有補救的機會。
采風一片頹然,“既然如此,你們為何獨獨留下我?我不過是被囚禁監牢的罪人,你們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我們與你不相識,也非什麽好心的大善人,將你帶走,是你族那位少主千方百計求來的,我們不過順手而為,你也別把自己看得太高。”
“少主?”想起那個一直相信他的女子,采風心中一抽:“少主她——”
他想問少主是不是還活著,但想也知道不可能。這二人既說“吃人鬼”已被滅族,少主他們又怎麽可能放過?
但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她帶著你們那些年輕的族人離開了族地,看她的樣子,似乎不希望你去打擾她們的生活。”
“怎,怎麽會?”采風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你不是說我族已滅…”
采風知道,那些實力強大的“修真者”為求大道冷心冷腸,斬草除根滅人一族都是家常便飯,但聽這二人的意思,他們不僅放過了少主,還剩下了不少族人?
“離開了聖地和魔眼,你族還是‘吃人鬼’?”
采風頓了頓,的確…
沒有了聖地和魔眼,族人再也不用獵殺人族來修行,自然也不用再背負“吃人鬼”之名了。
采風記得,他在監牢中的那段時間,少主常常向他討教他修行的方法,若將這些方法傳授給年輕的族人,他們也能在沙漠之中活下去吧。
采風看著眼前二人模糊的輪廓,神色十分複雜,若眼前這二人沒有騙他,他們既是殺害族人的仇人,又是為他族解開枷鎖的恩人,他不知該如何對待他們。
對方並沒有管他心情是不是混亂:“之所以將你帶到這裡,而不是像那個商行少東家一樣隨便丟在沙漠,倒是有件事詢問你。”
采風卻是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商行少東家?”
“怎麽,你認識陳榮飛?”
“陳榮飛,真的是他,他竟然…”難道這次祭祀的活人,是——他早該想到,族人獵殺的,多是商隊之人,陳榮飛家裡又如何能幸免?
“他本不應該出現在商隊之中,卻是瞞著商行偷偷跟了上去,不想就遇上吃人鬼狩獵,我們此次正是為救他而來,怎麽,你與他還有舊不成?”
“我——”采風一陣苦笑。
他不想提起此事:“兩位,想要問我什麽?”
對這二人,他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只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聽見,作為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他如今連對方的樣子都看不清晰,不是陌生人又是什麽?
那兩人也沒有一點客氣:“那雙魔眼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
采風一愣,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問這個問題。
“那位少主告訴我們,你知道此事。”
采風有些沉默:“我,的確知道。”
他想問這二人為何要找那個地方,但想來對方也不可能告訴他,索性他也放棄了,那個地方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告訴他們也沒關系。
“我被囚在監牢之中,翻閱了許多上古留下來的典籍,倒是知道那個地方。”族人隻關心實力,對典籍倒是不重視,所以他才有機會接觸。
他一邊回憶,一邊說。
那次外出,他還曾試圖前往那個地方,可惜因為一路太過凶險,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采風所說的地方,是從先祖得到魔眼離開之後寫下的回憶中推測出來的,那時的先祖還沒有力量,盡管有魔眼在手,在無盡的危險之中,也只能東躲西藏,那些回憶也未必足夠真實。
不過,好歹指出了一個大致的方向,應該不會偏離太多便是。
二人也沒有懷疑采風的話是真是假,聽完之後,很是乾脆的起身:“商隊之人就在前面不遠,那位少東家也在其中,你若是想跟上倒還來得及。”
“至於你的族人,那位少主既然讓我們將你帶走,而非讓你留下與他們一道,想來是不願你去打攪他們,勸你不要做無用之功。”
說罷,那兩人也沒有向采風道別,身形一個閃動,人就已經消失在茫茫沙漠。
采風看著空無一人的四下裡,頹然的坐回原地,重重躺回地上,看著天上那片殘缺之月,心中一片迷茫。
他這一生,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前半生也在未此而奔波,但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事無成。
恍惚間,他想起方才那兩個連面容都未曾見過人,他們呢?
那個地方如此凶險,他們二人又是否能夠達成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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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絨魘~夢小天使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