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她,略有笑意:“他買帳了?”
“嗯哼。”她好像還有些得意,“我編了個很長的故事,你不會想知道的,總之現在你是我的妹妹。”
“姐,”我兩隻手倚著窗台,面對她問,“我能知道你多大嗎?”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今年夏天我滿三十歲。”
“那你這姐姐來得太容易了。”我早有預感,但沒想到她比我還要小一歲,“我比你大。”
“大多少?”
“反正比你大。”我笑起來,“你哪一年拿到的博士?”
“16年。”她說,“我記得我們是同一年開始全職工作。”
我咳了咳,沒忘調侃她:“你查過我的履歷了,我知道,但我們把它當作是共同知識就好。”
她是念書念得比較早還是本科很早就拿夠了學分?哈佛可以提前畢業嗎?
“這很難講。我只是想表現我對你有多了解。”她的撩撥點到即止,沒等我有任何反應,又說,“很抱歉我不能待太久,接下來還有事——我給你買了些東西,不知道你有沒有過敏症,所以便利店裡成分不同的消炎藥我都買了,放在這裡可以嗎?”
“當然!謝謝你。”她很可能是壓縮了一整天的日程才得以過來的。我下意識就想迎上去送她,剛邁步,又停下來,尷尬地望著她,最後笑了。
身後的風颼颼地響,她回望我,眼神溫柔。
“你把垃圾給我,我帶下去。”潘德小姐完全沒留給我拒絕的余地,接著就說,“如果有什麽需要的,可以給我打電話,好嗎?我會安排。”
“呃,好。”我有點不知道怎麽接這句話,“你就站在那兒,不許動。”
我貼著牆去衛生間拿了垃圾,塞到廚房的垃圾袋裡,又往上套了一層,扎嚴實了,才把它擺在顯眼的地方,重新貼著牆走回窗邊。戴著手套做這些有點麻煩,我的指尖被塑料袋纏著,有好幾次險些脫下來。不知道她會不會等得不耐煩?
摸著窗子,我喘了口氣,說:“你去拿吧,但是之後一定要仔細洗手,答應我。”
我說話時,潘德小姐一直望著我,我都有點兒犯怵了。
她別是真拿我當妹妹憐愛吧?
但我又回想起初見面的場景。那天晚上她等我結帳一塊兒散步,不也是這麽親切嗎?興許這就是為什麽她能做到合夥人。在收買人心上她既有天賦又有優勢,過去一定無往而不利。
今天會例外嗎?
我強迫著自己別多想,但根本是於事無補。我手足無措,沒能多說出點兒什麽,只能看著她把垃圾提起來。路過客廳時她忽然說:“完美的冰箱。”
潘德小姐說話時沒有看我。
我一個人留在窗邊不覺面熱,望著關上的大門,又站了一會兒。
手機上有兩個老黃的未接,此外還有十來條慰問信息。原本我想統一回復,又覺得不妥,於是一一回了,又翻著老黃的消息。知我者,黃修文也。除了“還活著嗎?別加班了”“你好狡猾,為什麽不參加這個會”兩條討打的“問候”訊息以外,那一長串就都是關於昨天會議的簡報。
我們的努力不過是螳臂當車,框架在會上就敲定了。
大老板的意思我是跟他們說了的,我們這邊反對得不如上周那樣激烈;凱文那邊自然也不會有力挽狂瀾的人,一切都按BCG的意志滾動。盡管提前知道了結果,簡報擺在眼前,我還是覺得吃了場敗仗,不免頹唐。
老黃直接打了電話過來,應該是剛開完會。我強打精神說了自己並無大礙,他還是嘴欠得很,但掛電話前,又反覆強調兩三次,如有什麽需要,叫我一定要告訴他。
我這兒當真有一堆事,吃的已經見底了,核酸檢測的預約也要花些工夫。但老黃被我傳染了病倒,那不要緊——病氣帶給嫂子了怎麽辦?他家裡還有倆小孩兒,我一開始就沒考慮過找他幫忙。
想想古代那些絕戶,生活只怕艱難得很。我住在事事便利的現代大都市,只要尚能自理,倒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唯獨一個人的消息我沒回。直到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出來,感覺冷靜多了,我才回復她說:“謝謝你今天專程過來。我們周四的會議上見。”
措辭上的疏離是我刻意為之。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進退有度。
附近帶有SASH標識的診所不多,而且都是早上才做檢測,我不得已又請了明天早上的假。下午剛開始處理文件不久,老大就抓到了我,勒令我不準工作,任憑我再三辯解也沒用。郵件也不能回,我靠著窗子無所事事,Kindle就在手邊,於是又把先前買的那書拿起來看。
潘德小姐品位不俗。《微物之神》在獲獎當年堪稱驚世之作,源自苦難的文學往往隱含真實而厚重的歷史,自家人讀起來,總有種被第三者揭了家醜的荒誕感;像我這樣的外人,視角又總離不開獵奇。我幾乎沒有讀過東方人的英語小說,出於偏見,我覺得那是寫給外人的。
即便是於我而言,這本書都很殘酷。自從生活中有過真切的痛苦以後,如非學業需要,我就沒再讀過純文學小說了。加上後來選擇了工科,我最後一次讀嚴肅文學的時間,停留在了2011年,是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那時我剛到劍橋找房子,又忙又閑。
《微物之神》裡實在是有太多的細節,逼迫你承認真實,逼迫你面對真實,只要翻開書頁,痛苦就會共鳴。潘德小姐還是印度裔,民族文化對她來說肯定就像流淌在血液裡一樣不能割舍。她怎麽看得下去呢?不帶一絲感情地去閱讀嗎?
這困難到我無法想象。
她的故土也如書裡那樣嗎?
一直到晚上,我發給潘德小姐的消息都沒有變成雙藍勾。她一定還在忙,今天中午過來探望我,說不定犧牲了午飯。我其實是想要再同她說些什麽的,可竟然想不出說辭。
她到底為什麽而來?
冰箱已經徹底空了。我不太願意出門,於是在綠騎士上加了點小費,請人買來未來兩周的吃食和日用品送到公寓大堂,又請管理員送到門口。取東西時發現在袋子外面粘了張便利貼,上面寫著:
“加油!一切會越來越好的!”
我現在合理懷疑潘德小姐編了個什麽了不得的身世給我。
夜裡我做著被隔離的準備。首先是我的衣服,西服和西褲幾乎全是精紡羊毛料,消毒以後很難想象它們會變成什麽樣,這是肯定要提前處理的;電腦得帶上,另外還要盡快買一副藍牙耳麥,方便我一邊輸液一邊開會。我又在網上查了一圈症狀,網絡問診最為致命,稍瀏覽兩篇我就放棄了。
我還是傾向於是流感。特征上比較符合,而且我現在幾乎好全了,也沒有肺炎症狀。可是流感潛伏期那麽短,我這兩周都沒離開過公寓,也就扔垃圾去了幾趟樓道,口罩也戴上的:總不至於在陽台吹吹風,撞上了大運吧?
身上綿軟和疼痛的感覺仍未消退,這會兒因為腦子很清醒,我不受控制地開始想家——
這時潘德小姐帶來的塑料袋拯救了我。
那個袋子已經擱置在茶幾上一整天了。我刻意沒有去翻看,我確實不知道怎麽面對它。現在看來,其實也沒什麽可怕的:就像潘德小姐說的那樣,裡面裝了好幾種成分不同的消炎藥,另外還有盒水果。
是獼猴桃。
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邊因為華人多,除了送花以外,探望病人帶些牛奶、紅包什麽的也很常見。一般果籃裡品種繁多,但很少有獼猴桃,多半是些香瓜什麽的。廉價的水果畢竟不適合作為禮物,獼猴桃這類容易壞的,風險則比較高,出場率低是自然的。
她的藥應該就是購於塑料袋上的便利店,他們可沒有水果,獼猴桃肯定是額外買的。
我猶豫著給老大發了個消息:“印度裔有給病人買獼猴桃的傳統嗎?”
消息來得很快:“沒有。你在單口相聲裡看見的?”
我道:“我收到了獼猴桃。”
魯德拉:“你可以一邊吃一邊在Netflix上找個單口相聲看。放輕松,你的身體和腦袋都是。”
我的身體和腦袋都很輕松,謝謝您。
但我實際打字的時候卻寫的是:“今天桑妮亞來看我了。她送的獼猴桃。”
老大回了我句全大寫的:“放松。不要工作。”
我表示了感謝。至少在老大的幫助下,我知道這不是什麽文化習慣。
這太難理解了。也許是因為我請假時說自己可能感冒了、而獼猴桃富含維生素C?也許是她前一天剛好買了獼猴桃:但封裝標簽寫了2020年4月21日,也就是今天——那就是她中午想吃獼猴桃,順便給我也買了——更不可能,獼猴桃吃起來很不方便,她的日程馬不停蹄,哪裡來的這個工夫。
哪怕是順路,這盒水果都肯定是她專門買的。但是……
為什麽是獼猴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