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訪問瀏覽我們的相關數據,一般外部門都需要提前遞交申請。歐洲與亞洲部門的數據權限最開始是分開的,最近由於在做BCG的優化方案試行,權限方面進行了合並。
正是因為這樣,我最開始很篤定我要逮的耗子就在凱文他們那邊。我們這邊已經有我了,除非是要對我進行試探,否則BCG沒必要繞過我再去部門裡找一個級別更低的“合作夥伴”。他們是按小時計費,亂花客戶的錢與一般商業邏輯不相符。
17年的菲律賓年度綜合數據,最近一周瀏覽人員:路人甲,路人乙,安寧,凱文,路人丙,老大。
其中安寧和老大有下載記錄。
頭兩個路人就是我們菲律賓項目組的,最近我們在過第三方的資料,瀏覽一下很正常;路人丙是歐洲部門的人,安寧也一樣,存疑;凱文不說了,假設真的有一隻耗子在看不見的地方遊蕩,那這隻耗子太有可能是他了——不如說我就是為了他才要的這個後台端口。
但是老大……
老大應該已經財務自由了,BCG開不出多高的價錢,總不至於是為了錢。他跟大老板私交如何我不清楚,但好歹是一路走過來的,兩個人又沒什麽利益衝突,沒必要鬧得太難看。為了權力嗎?
蟹殼子公司的CEO……
我回想起第一次聽到潘德小姐拋出這個誘餌的心情。
人不能輕動懷疑之心。自古以來,多疑的君王為何遭人詬病?多疑起到的保護作用實在有限,其范圍也不過是一兩個人,庇佑不了天下蒼生。人的軟弱是最可怕的,一軟弱,就想掌控,就會失控,最後兩手空空。
懷疑的種子能破壞一切。
可是我的工作不允許我顧及私情。我能依靠的力量就這麽多,外來的援助也是有限的,況且面對潘德小姐,我自愧不如,必須慎之又慎。我沒有寬綽的空間,沒有余裕,無法對功虧一簣的可能視而不見。
在華容道放走曹操的是關羽,不會是我。
老大辦事,謹慎、妥當,風格穩健,憑我的了解他不會交出原本的數據——憑我的了解他壓根就不會答應做BCG的內應。我放下筆,起身去拆了包新的薄荷糖,接著又灌了一大口礦泉水。
對,就是這個感覺。
——他應該不會交出原數據。我是老大帶出來的人,對他的方法論一脈相承,我們想做的數據模糊方向應該是類似的,至少不會出現太大的偏差。
問題更多是在於他會不會賣了我。
我的“這件事”他是知道的,假如之前那次敲打,原本就是為了讓我給出的信息從他那兒過一遍,並且,他真的選擇了和BCG方合作:那麽我現在可以默認他賣了我。這是最壞的情況,給我的工作帶來了額外負擔。
但我同時為大老板與潘德小姐工作是很容易想象的,屬於需要事前評估的風險項,否則潘德小姐也不必這麽執著於投名狀。雖然被出賣、從側面進一步證明我的不可信,並非什麽好事,可這也不是說我的工作就全部失敗了。
我多疑,潘德小姐當真就不多疑了嗎?
她不過是更為善於隱藏。
假如老大沒有出賣我,也不能由此反推他就沒有和BCG合作。人的動機千千萬萬,算是算不準的。像我,自詡愛崗敬業、不留私情,現在也完全沒有向大老板匯報自己猜測的打算。我是暗暗希望老大不至於做到內應的地步的。
但假設他真的做了,在跟他去子公司與留在被肢解了的母公司之間,我可能還是會選前者。
鳥為食亡嘛。
凱文他們那邊又是另一種情況。這個路人丙我在內網上看了,感覺像做數據工作的,級別可能跟安寧差不多。不過我開會時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對核心業務的接觸面可想而知。
安寧下載了文件,很有意思。一般來說下載下來肯定是需要拿數據做工作,但做什麽工作,是公司的工作,還是凱文單獨指派的,這就很難說了。
凱文細致、大膽,在宏觀的框架性的工作上很有一套。但他的專業背景不足確實是一大短板,如果他是候選人之一,要交投名狀,恐怕只能原原本本地交上去。他做的改動很難不被察覺,畢竟潘德小姐背後很可能是一整支團隊。然而他又有安寧幫忙……
我倒不怕什麽。安寧借調過來的時候兩個部門早拆開了,她沒看過菲律賓的原始數據,不至於看出來問題。
而他們這周瀏覽和下載的文件,都是我在備份空間裡改過的版本。
能看出來的只有我和老大。我改的這個地方非常隱蔽,他如果改換了陣營,與我不謀而合、打算交份模糊的東西上去,這才有發現的可能。
此外,我還留了一個後招。
面對潘德小姐再小心也不為過。我清醒得很。
那是桑妮亞·潘德啊。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沒幾天我就又得扮作鍾馗,鐵面無私,準備捉鬼。
助理經理與經理之間,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呢?後者會多。
經理與資深經理的區別呢?後者會更多。
我是真的討厭開會。老黃我問過,老大我問過,甚至連大老板,我都鬥膽問過,沒有誰不討厭開會。會議又有小討厭的和大討厭的,小討厭的,冗長無物;大討厭的,吵得不可開交,進度還倒退了。
和潘德小姐的兩人會議是我最討厭的。主要是費腦子;次要,是費心臟。
聽說心臟一生的跳動次數是恆定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晚上好。”我率先和她打招呼,“襯衫不錯。裁縫做的?”
“謝謝。”她挑了挑眉,“我們現在又可以閑聊了嗎?”
“又沒有規定說我們不能。畢竟我為你工作。”我保持微笑。
她今天還是穿亞麻襯衫。肩、領,看起來都很挺括,質感上乘,應該是愛爾蘭麻。我一口咬定不是成衣主要是因為領型:相對傳統的女士襯衣領型有限,據我所知只有鐮倉襯衫偶爾會做溫莎領的亞麻襯衣。她今天這件是一片領的,領口很低,第一顆紐扣開到……我收回目光。
意大利人愛穿一片領襯衫。這在很多年前都是男士專屬,潘德小姐是我見到的第二個這麽穿的女士:上一個是索尼婭·格林。常到歐洲消費的西裝客,沒人不知道這個圈內弄潮兒,她是極罕見的女西裝客,衣品不俗,享譽全球。
當然,我無心做什麽對比……
但潘德小姐有時過分好看了。
“我收到了你的郵件。”她沒接話,像個真正的老板那樣,轉而談論工作,“你能給我介紹一下這份數據嗎?”
“當然。”我簡略地講了幾句,“如果有什麽額外需要補充的地方,歡迎你隨時提出。”
潘德小姐在屏幕上掃視了幾下:“我會的。”
看來她對這類工作不熟悉。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她是數據科學之類的專業出身呢。
原本我是覺著,關於那隻耗子的有無、真假,今晚就能看到些端倪。她這一沉默,擾亂了我的計劃。
看來我是另有工作了。
“最近我有時會想起你說過的話。”潘德小姐警醒了我,“關於部門優化的框架,你提出的那些反對意見都很有意思,我是指,它們很有幫助。”
框架早就通過了,她忽然提這個做什麽?
“你的許多意見都具有建設性,也總是清楚地看到一個方案背後的目的和邏輯。”她的語氣淡淡的,面上沒什麽表情,讓人難作揣測,“特別是關於新框架下部門總監過大的權力這一點,我覺得很具有啟發性。”
“謝謝。”我說。她想幹嘛?
“你還記得那天我們談到的內容嗎?關於新公司的CEO。”
來了。
我管理著表情,不給她多余的反應:“更詳細一些怎麽樣?”
“只是我一個人發呆的時候想到的。”她的神情越來越輕松,語氣越來越淡,“假設讓你來做這個新公司的CEO的話,你會怎麽達成與母公司的平衡呢?”
我的眼皮連跳了幾下。任憑她態度如何隨意,口中說的都絕不是什麽小事。
怎麽,數據剛交上去,她就畫餅給我嗎?
我們也有過數次交鋒了,潘德小姐對我該有基本的了解,不至於這麽做。
她似乎也沒打算讓我立即接話,慢慢又道:“新公司控制著蟹殼的核心業務,蟹殼又影響子公司的未來發展。雖然是兩家公司,今後跨公司合作的強度卻極大,很難說現在的困境不會重現。兩邊的領導層都會希望取得控制權,但這樣一來,過大的內耗就讓我不禁覺得,貴司付給我們的酬勞都白費了。”
潘德小姐那樣子就像在說,我們正討論著什麽細枝末節,根本無關緊要。
“姚,”她認真了幾分,“你會怎麽做呢?”
視頻那端,潘德小姐垂在身後的頭髮,彼此界限很模糊,有種慵懶的味道。她深邃的輪廓隻余下光影,雙唇卻更細膩了,仿佛拇指揉上去就能立即得到回饋,明白什麽叫活色生香。
唯獨那雙眼睛是不能直視的。於情,於理,若不戴上面具,我不敢看她。
她在給我做第一輪面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