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公司股價跌破一百五十美元每股。我非但沒有急於拋售已到了解禁期的股票,反而把所持現金的大半都投進了股票市場。
潘德小姐對於我司股價的看法與我相反——人家畢竟是狙擊戰的幕後黑手之一,立場之爭,可以理解——她做空,我做多,誰也說服不了誰。
求同存異嘛,不能為了錢傷了和氣不是?
再說,現在我的持股情況,也是要寫進年報裡的了。真想減持還有一大堆程序要走,我一個做長線的,自然與她保持著基於智慧與尊嚴的針鋒相對。
去年一年,潘德小姐的收入很有限,至少沒達到我的兩倍。我因此無視客觀事實,在談判中獲得了某種微妙的勇氣,要求她搬離她的頂層豪華公寓,來與我同住。
潘德小姐拒絕得很乾脆:“我家離你和我的公司都近。”
我於是又轉而要求挑選一處地段合適的房子,借口更是冠冕堂皇:我說想要和她擁有一同看房、構想未來生活的體驗。
這個理由打動了她兩分鍾,但很快,潘德小姐就意識到了房屋空置的問題,並且反過來說服了我。她那套房子很難尋找到合適的租戶,即便誰有意向,那樣精心照顧之下的房子,饒是我也舍不得交給外人。
在安慰自己“多一份被動收入”“她家就是我家”“吵架了我可以在公司加班過夜”之後,我不情不願地把自己的房子放到租房中介那兒掛了牌,正式搬去了潘德小姐家裡,與她同居。
潘德小姐大方出讓了自己的衣帽間,並將書房也分給我,但明令禁止我在晚上十二點以後加班。
老黃和一乾同事現在都去了綠超人,新夥伴尚未及時補充,又有歐洲方面的陌生事務需要盡快熟悉,我有時很難不去思考,這樣的單向條約,算不算是一種她對我的為難。
但每當到了晚上,與她同床共枕,一場好眠,睜了眼,第一個見到的還是她,我的抗議,卻又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
順便一提,完美的冰箱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搬來了這邊。我們家的起居室現在突兀地放著這樣一件大家電,其奪目程度,可以與那條玻璃櫃中的紅色舞裙相比。
況且它們都是同樣的浪費:完美的冰箱平常隻用來放飲用水。
周五開完視頻會議回臥室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潘德小姐敷著新買的海藻面膜,躺在床上讀《牆上的斑點》。
最近我已經習慣於她偶爾不那麽性感迷人的平凡一面,我的重點並不在她亂糟糟的頭髮、顏色可怕的面膜或者歪倒在床上的孩子氣的樣子。
我在看牆。
不是牆上的斑點——牆上沒有斑點,有的只是潘德小姐的一雙腿。
是的,她的兩條腿就那麽直直地、平行於地面地貼在牆上,好像她在用雙腿丈量什麽那般。這畫面太——太——太容易引發人類的共情共感了,我光是看著都覺得疼,她竟然還能劈著橫叉看書!
潘德小姐見我進來,打了個招呼,便把書放到一邊。她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
我坐到了床邊,猶豫半晌,還是道:“疼嗎?你的腿。”
“完全不會。”潘德小姐搖了搖頭,“這樣很舒服。”
我吸了口氣。
我決定不和常年跳舞的人討論這種問題,只是說:“我一直以為你堅持讓床貼牆放是因為習慣。你知道,有的人覺得這樣睡覺會讓他們感覺到比較安全。”
“你想要睡外側嗎?”潘德小姐倒仰著頭,“我喜歡這樣拉伸韌帶,很方便,還可以同時看會兒書。不過我在地面做拉伸也能有同樣的效果,我們可以把床挪到中間,這樣兩個人都能睡外側——如果你希望的話。”
“沒關系。”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潘德小姐眼睛睜開,望著我,忽然開始笑。她立刻就按住了自己的臉頰,只是笑意難忍,磕磕絆絆道:“姚,你的嘴……”
我拿起手機照了照,啞然:“你的面膜質量太差了!”
我看上去就像剛偷吃了一整包奧利奧還渾然不覺有何異常的小孩兒。
“這跟質量沒有關系。”她還是強令自己不許笑。
據潘德小姐說,敷面膜時如果做太大幅度的表情,會很容易長皺紋。我認為這完全是個偽概念,但無法說服她:如果我在這時候逗她笑了,她甚至還會生氣。
為了家庭和諧,我立刻起身到衛生間洗淨了嘴。
周六時,潘德小姐總比我要醒得早一些。今天起床以後她沒練基本功,我們各自打扮——她要求我穿戴好以後就躲去書房——接著很有儀式感地在起居室碰面,開始一整天的約會。
潘德小姐和我去吃SCC的海南雞飯,飯畢,又在俱樂部裡用下午茶。
一年過去,彼時的我恐怕不會想到,當初那個隨口約定,竟會有實現的一天。
我與她相逢相知,相依相偎,憑借的是一點點時運,與人類的勇氣、人類的決心,人類的愛。
這世上沒有神。
但我與她擁有彼此。
“你說得對,風景好極了。”我的視線從窗外收回,抿了口紅茶,道,“光線也非常不錯,但可能更適合商務會面或者一般聚會。”
她抱著臂:“你對我挑選的約會地點不滿意?”
“不,當然不。”我隨即就說,“約會的重點在於人,不在於場所。你的賞光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種榮幸。”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隻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地方?”
“有你在的地方。”我說了個滿分答案。
她對滿分顯然很不滿意:“我認真的。高空餐廳?也許什麽更親近自然的場所?”
見她如此嚴肅,我沉吟著思索了片刻:“或者一起去看個展覽?博物館之類的能夠帶來話題又提供精神上的滿足的地方。”
潘德小姐似有同感,笑了笑:“我們上周才去了博物館。這裡是文化沙漠,我們又禁足於此……”
“老實說,我對‘禁足’本身不是那麽排斥。”我望著她,“如果通航變得安全,你和我都無法再每天躺在同一張床上入睡。我們會在陌生的地點醒來,每個周末匆匆相聚——而且通常是周五晚上才能回到新加坡。通勤帶來的疲憊會阻止我們約會的,而我真的很喜歡和你約會。”
她眯了眯眼睛,神情中有藏不住的得意:“至少約會讓你越來越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我也很喜歡你喜歡和我約會這個想法。”
我失笑:“那麽,你喜歡和我約會?”
潘德小姐揚了揚眉毛。
我低著頭笑。已不需要她的表白或陳情,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人世間最令人感到安慰的,莫過於有人與你心意相通。
“如果不考慮被疾病折磨著的人們和受到阻礙的經濟發展,”我問,“你會更傾向於哪一種,人們保持距離,還是恢復以往的交流?”
潘德小姐想了想:“我還是更喜歡安全的世界。”
我點點頭。
“我們可以一起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擴大生活的邊界,品嘗美味……我還想帶你見見我的父母。”她聳了聳肩,“人們正常地工作和生活,當然,對於我們來說,也許見面的時間更少,分開的時間更多。但我仍然認為那種短暫的分離是有意義的,我們把精力投入事業當中,看到一個小小的領域因為自己的付出而得到了一點改善,那真的讓人很有成就感。我是說,那正是我們去勞動的原因,不是嗎?”
我眨了眨眼:“我勞動主要是由於需要掙錢。”
潘德小姐扶著額,笑得很開心。
“話說回來,”她睫毛一抬,“上一次我們在這裡用餐的時候,你騙我說‘萬莊’讀作‘石油’。”
我抿了抿嘴,很誠懇地望著她:“我那樣做實在太不應該。”
她輕輕搖著頭:“你已經就此向我道過歉了。我是想說,當時你有提到一位詩人……”
“噢!”我拍額,“王之渙。他是唐朝人,在廊坊的一個小城裡工作過,他流傳到今天的幾首詩對漢語母語者來說都很熟悉,但有名的作品,主題都和廊坊無關。”
潘德小姐含著笑,眼神輕輕拂過我:“比如?”
我向來禁不住她這麽看,哪裡還生得出推辭之意,當即背給她聽,又斷斷續續作了翻譯:“他寫過一首詩,呃,《去到觀鳥樓》,‘太陽消失在山際,黃河流入了海中。如果想一眼看到五百公裡以外,那就再往上爬一層。’”
潘德小姐抿了抿嘴:“你確定那棟建築叫‘觀鳥樓’?”
我比劃著:“那是一種鳥……我不知道‘鸛雀’怎麽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詩的內容,特別是最後一句。它真的非常有名,而且富有深意。”
她看了看我,慢慢道:“你是說,富有深意的是‘如果想一眼看到五百公裡以外’嗎?”
我吸了口氣:“它真的不像我翻譯得那麽差。”
潘德小姐望了我片刻,最後說:“我還是努力學漢語吧。”
“我可以翻譯得更好的!”我不服氣,“你讓我再試試……”
“我覺得比起那樣,我自學它的原文會比較快。”
“古詩很難的!你讓我再試一次,‘夕陽被山峰吞沒,黃河在大海消融……’”
“問題不在於前兩句,親愛的。你知道我愛你,可是‘一眼看到五百公裡’實在是——”
“那是虛指!虛指!而且它其實是‘一千裡’,千這個量詞在漢語當中……”
我們的爭論一直持續到日落,潘德小姐沐浴著金色的光,人行道上留下我們並肩而行的剪影。
太陽明天照常升起。
愛會延續到每一個明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