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僵住了,複又猛地狂跳。
潘德小姐已經連續兩周沒有來我們公司,在第三方文件的索要和新公司CEO的人選抉擇上,她也一反常態地匆忙……我該知道的——我該意識到的!
我望著她:“什麽時候的事?”
“我生日前後。”她語氣很平淡。
“是因為修文嗎?”我緊皺著眉。但還沒等我來得及多作思考,潘德小姐已拖了我的手過去,放在她膝蓋上。
我們十指交握。她還是那樣一副平靜的樣子,隻搖搖頭,道:“我考慮了一陣子了。你同意和我約會時我就說過,在恰當的時候,我會申請避嫌。你為什麽那麽驚訝?”
我吸了口氣,到底沒說出話來。
我沒想過這事她會做在我前頭。我喜歡她,也能感覺到她喜歡我,我想要和她謀求一個未來,想要和她一起展開關於浪漫的冒險。前方有很多攔路虎,但說來說去都是工作。在我的職位,尚且要權衡再三,處理大量要緊的事務;何況是她。
潘德小姐申請利益回避之後,這個項目該怎麽算?她才做合夥人,我們公司這個案子太關鍵了,今年乃至未來數年,對他們來說,又顯而易見是個漫長的寒冬……
我根本坐不住,握緊她的手:“可你的工作——”
“沒有太大影響。”潘德小姐忽然笑起來,偏了偏頭,“至少屬於我的那份分紅不會少。你們公司的項目,之後就由新全權負責——對他我總是很放心,有機會我要把他爭取來新加坡辦公室。當然,姚,在可能的范圍內,我仍然很願意為你提供幫助……”
她的聲音小了,到最後完全消失。
我心如刀絞。
我居然懷疑她……
潘德小姐從單座沙發旁的茶幾上拿來紙巾遞給我,又不斷用拇指擦拭著我的臉。她一遍一遍拭乾我的淚水,而我竟然像個傻瓜一樣什麽都說不出來。
一口氣噎在嗓子裡:我何德何能。
我何德何能啊。
“我不知道你哭起來會像個孩子。”她笑的模樣總是那樣打動我,“看你的鼻子和嘴,皮膚全都擠到一起了。這樣哭很容易長皺紋……但我不是說你長了皺紋就會擁有更少的吸引力。我想你到時候還是一如既往地迷人——也許更迷人。”
“我分辨不了你是在誇我還是嘲笑我。”我開口說話,結果她笑得更厲害。我又有點惱火,又感覺不好意思,因為我的聲音聽上去真的太奇怪了,哭腔讓我每個詞的發音都變得含糊,像嚎啕大哭的悲傷的小孩兒。
好吧。她說我哭起來像孩子,這個描述是很準確。
“我覺得都沒有。”她眯了眯眼睛,為我抽出一張紙,“我覺得我只是在分享自己的真實感受。你想要講講你為什麽哭嗎?是不是感覺到有一點難過?”
我搖搖頭,噎了口氣:“我感覺到我不值得。”
潘德小姐皺了皺眉,意料之外,似乎又有些不滿意。但她沒有急於否認我的感覺,只是問:“你不值得什麽?”
我聽出她的不滿,哪裡又敢實話實說?可我的大腦仿佛掉線了那樣,不管我如何努力地與之重連,它都不給我一點兒反應。
我隻好試探著、極小聲地說:“你。”
潘德小姐又把剛剛遞給我的那張紙搶了回去。這個場景讓我感到似曾相識,而她的眼神立即就提醒了我,此情此景我曾在何處見過。
我們第一次牽手那天,在公司附近街區的花壇邊上,她也像這樣拿走過一張餐巾紙。
但現在,這個女人是我的女朋友了。
我悄悄看她。她想要申請避嫌,也是出於這重考慮嗎?
今後在介紹她時,我可以說,這位充滿魅力的女士就是我的女朋友嗎?
我膽怯極了。
假如在這時候我問出口,潘德小姐一定不會再生氣。我想要立刻就確認,可我又怕她覺得我不夠鄭重:我的愧疚緊接著就彌漫上來,纏緊了我的周身。
在內心的角落,我幾乎是縮成一團。
潘德小姐就那麽盯著我,眼裡有種帶著震懾力的光,讓人直面真實:“再重複一遍你說的話。”
我咽了咽口水:“你。”
“補充完整你的句子。什麽‘我’?”她挑著眉。
她說祈使句的時候總是很有壓迫感。我吞吞吐吐:“我,我不是想要尋求安慰或者讓你來否定我的謊言。你可能沒法兒想象我究竟是多麽——多麽懦弱,我甚至沒有保持住對你的信任,今天我還那樣質問你……”
“補全你的句子。”潘德小姐置若罔聞,盯著我道,“你剛剛想說什麽?”
“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誰配得上我?”她抱著臂,“說一個名字。”
我張了張嘴。
“總之不是你,是嗎?”她又問。
聽了她的話,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本想躲開視線,又於心不忍。
我拉拉她的手:“我錯了。”
她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將紙巾又塞回給我。潘德小姐幫我把頭髮別到耳後:“我今天不會誇你。我不會說你究竟是哪裡吸引我,你身上又有多少獨特而寶貴的特質。我不會說,當你眼裡只有我的時候,我有多開心;我也不會說,和你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是如何樂在其中。但你要記住,姚,這種話,我不想聽到第二次。”
她在我額頭上吻了吻:“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的眼睛都是腫的。
她還好,我的左邊眼皮卻像被蜜蜂蟄了那樣腫了老高,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潘德小姐見了,差些把眼淚給笑出來。
我已好多年沒有這樣哭過,睡覺之前根本沒想到要做預防工作,賴在房間裡許久不肯出去。潘德小姐倒不著急,拉了我自拍,左右翻看照片,又開始笑。
我說:“你能不能發給我?”
“當然。”她即刻照做,然後猝不及防看著我把她截下來,設為聯絡人的頭像。
“你給我打個電話怎麽樣?我們來看看效果。”我說。
最後我是被潘德小姐追著跑出房間的。
整個周日,我們都是在泳池邊度過。彼得本來想用燒烤架,但問了一圈,連同我在內,大家沒一個願意吃烤製食物的。聚會第二天的餐食也依然寡淡不已,倒是我腫腫的眼睛添了不少笑料。
這反而讓我感覺好了一點。
我可不想變成房間裡的大象——當然他們對我還算體貼,潘德小姐則明顯受到了區別對待,以翁可欣為主的拷問大隊的好奇心像是個無底洞般難以填滿。
順便一提,潘德小姐聲稱她是被我滑稽的樣子給逗得笑哭的。
回家後我忙到後半夜。這種越工作越興奮的狀態讓我恍惚感覺有些陌生,但手握最後一塊拚圖的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暫停。
集團那邊盤根錯節,主席聲音最大,可不見得拳頭最硬。企業這種組織團體,說到底,盈利還是要放在第一位,既不可能成日做慈善,也很難隻想著公報私仇。
哪怕集團就是鐵板一塊,對付這樣的鐵板,也自有一套方法:就看我摸索不摸索得出來了。
主席顯然不會認為大老板是個“聽話”的CEO,兩人在事業上的分歧幾乎無法調和,我也沒本事去解決這組矛盾,耗費甚大,顆粒無收,朝這個方向努力明顯是賠本買賣。
但有兩點。
第一,集團的股東是要賺錢的;第二,他本人也只是一名股東。
集團主席想要對大老板做的事,在誘惑足夠大的時候,也同樣可以重演在主席身上。因此,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如何撬動主席這個黑箱,而在於集團,在於利。
製衡之道,寫在天平上,也寫在人心裡。遺憾的是,世界總是動態的、總是尚未被人們知曉全貌的,表面上看,可以參閱的資料足有等身高,可我反覆推敲,竟覺得自己能夠依靠的,唯有人性。
人是萬物的尺度。
《鬼谷子》開篇就是捭闔陰陽,看似說道,實則言術。那些估量天下之權、揣摩諸侯之情的,才可能成為善用天下之人。雖是兩千年前的天下,公司與之相比,不過區區鬥室,今時今日的我卻覺得受用不已。
如何創造最大的利潤?
冒險。
這項壯舉確實有許多人完成過。然而冒險又要求太多的勇氣,冒險者,往往孤勇赤貧。資本追逐利益,也厭惡風險,有了體面,就難以對抗人性——
有了體面,就成卻人性的奴隸。
這時就要講“天時地利人和”了,穩定而肥碩的利潤,非如此不可。
天時地利,公司有了。要是集團能挪開一隻腳,自然錦上添花。
至於人和……
我在文件裡細細梳理進入公司以來的感悟。
自從BCG帶著項目進駐公司,或有意或無意的,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究竟什麽樣的模式才是真正適合我們的?大老板那一套職級保密的互聯網式平等“配伍”,在我看來如同玩笑;而我那個被潘德小姐於大會上當場否決過的提案,如今細想,也不是良方。
人員管理、公司架構,是門學問。
但凡學問,必是有機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