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一家準點到訪,新鮮餅乾的香氣霎時間光臨我少有人情味的小屋。
我嗅了嗅:“嫂子還帶了什麽好東西來?”
“就你鼻子靈。”她把一個足有近兩升大小的保溫桶遞給我,“給你燉了點奶湯,玻璃碗裡倒上放微波爐叮一會兒就能喝。剛才蓋子沒旋緊,路上不小心灑出來一點兒。”
我感覺我的嘴都咧到耳根了。
“傻。”老黃吐出個漢字來。
“進來吧。”我瞥他一眼,換了英語。我給他們準備了一次性拖鞋,小孩兒的不合腳,嫂子原本招呼著他們換鞋套,但天怪熱的,我才拖了地,便說可以光腳進去。
搬了新家以後他們倆還是第一次過來,但熟門熟路得很,老黃的小兒子眨眼之間就佔據了窗前落地沙發的位置,衝他哥哥招招手,回頭來對我道:“阿姨,你的新沙發真酷!”
當然酷了,光那個單座就花了我半個月工資。
嫂子無奈地衝我笑笑:“對了啊李姚,你熱東西可千萬不能在碗上加保鮮膜,戳了孔也不行。”
我點點頭,嫂子對我的生活常識掌握情況總是不太放心。
“用鍋熱是最好的,比較香。你這兒有鍋嗎?我給你熱一點。”
老黃居然聽懂了:“她根本不可能有鍋。”
我“哇喔”一聲,沒和他計較,一邊往廚房去一邊道:“你學普通話居然這麽快?”
“還沒有時間認真地學,但最近她在家只和我說普通話。”老黃摸著下巴,“也有可能是山東話?你知道的,這很難說。”
嫂子的語氣聽上去就很嚴格:“我的普通話很好,就像我的新加坡英語一樣好。”
“你的新加坡英語和我的普通話一樣好。”
她語氣一凜,換了漢語:“黃修文?”
我故意把櫥櫃翻得乒乒乓乓的,找出個煮方便麵的小奶鍋來,救老黃一條小命,說:“嫂子,這個行嗎?”
嫂子點點頭:“可以,我現在給你熱?”
“不了不了,嫂子回頭跟我說一下注意哪些地方就成,咱們先參觀吧,別耽擱了正事。”我賠著笑,轉頭道,“我有鍋。”
老黃對我的搭救之舉全然不放在心上,堅持道:“我敢打賭你掏不出第二個鍋。”
我衝他招招手,拉開櫥櫃,順便把奶鍋放進去:“猜猜現在誰贏了?”
他吸了口氣,看了看我,又轉而和他老婆對了對眼神。在最後,老黃道:“好吧。你的獎品。”
他把餅乾給了我。
我簡單介紹著布局。我們這一棟構造單一,除了衣帽間以外,其他地方我都維持原本的結構,因此可以說的地方不多。到了次臥,我頓了頓,說:“這是次臥。”
倆孩子跟我生活了一周,對此熟視無睹。
老黃可能是在憋笑,聲音有點兒扭曲:“比我想象中的小一點。”
嫂子很含蓄:“可能是箱子比較多吧。”說完,無言拍了拍我的肩膀。
浴室防水和管道相關的情況我說得尤其詳細,另外還把電路規劃的電子稿翻了出來。這些東西對單身的人來說或許不重要,但有小孩兒的家庭,東西太多了,要考慮的地方也更多。嫂子聽得很認真,老黃則在旁邊照看兩個小孩兒。
我們一起簡單用了個午飯,接著我又帶他們下去參觀配套設施。這些東西他們早就聽中介的人說了一遍,但這會兒是周末下午,正好有住戶在,能問到的情況自然更為具體。
嫂子關心的還是學校和交通的問題,我和老黃在更遠一點兒的位置看孩子。我說:“燒烤架需要提前申請,另外所有球場都是先到先得。其他的東西,在今年之前都是即來即用的,不過現在情況特殊,有入場人數限制,所以桑拿室一般用不上。”
“我不喜歡桑拿室。”老黃說著冷笑話,“我就住在桑拿室。”
我岔開話題:“健身房平常很少有人用,泳池比較受歡迎。今天好像沒什麽人,也許周末大家都出去玩了?”
老黃的小兒子跑過來:“阿姨,我們能去泳池嗎?”
“嗯——”我轉過頭看老黃。
“按規定可以嗎?”
“可以。”
老黃和他的兩個兒子大眼瞪小眼:“嗯——”
我別過頭偷偷開始笑。他也拿不了主意。
嫂子最終還是同意了兩個兒子的請求。臨時找泳褲是個麻煩,最後還是我在綠超人上找到了超市配送。我和老黃拎著些水果回樓上,他抱的是椰子:剛才黃修文聲稱要給我表演徒手開椰子,我壓了半包餅乾,賭他辦不到。
進了屋,我說:“我們家的地板是不是比你們之前看到的好看多了?”
老黃可能是想說“不”的。我敢打賭他想說“不”,但即便是他也無法昧著良心否認我地板的美。過了好幾秒鍾,他也沒回答這個拷問靈魂忠誠與叛逆的問題,隻憋出來一句:“你的冰箱放在這裡好奇怪。”
“但是和我的沙發很配。”
“你不覺得對於獨居的人來說有點兒太大了嗎?”
“這是一台完美的冰箱。”我很嚴肅地戳了戳上面的軟木板,“你看,這上面寫著呢,‘完美的冰箱’。”
老黃翻著白眼走過來,眯了眯眼睛:“不像你的字。”
我噤了聲。
是我讓潘德小姐給我寫的——而且冰箱貼挪開的話,還能看到她的落款。
好在老黃對我的冰箱貼或冰箱的完美性都不太感興趣,轉而問:“你有保鮮膜嗎?”
“可能有,我可以去次臥找找。”我摸著脖子,“你要用它來做什麽?”
“用保鮮膜把椰子纏著,然後扔向牆角。椰子很快就開了。”老黃聳了聳肩膀。
我走過去把餅乾拎起來:“看在餅乾的份上,放過我的地板吧,修文。”
他皺著眉:“這是我老婆烤的餅乾!”
我連連點頭:“所以?”
“所以——”他看了我一眼,“所以——”老黃又吸了口氣,“算了。”
我們在廚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大部分時候都在聊公司裡的變動、現在的形勢,偶爾也講八卦,不過我的八卦來源原本就是老黃,此刻聽得多說得少。
我也給他搬了張高腳凳,但老黃並不坐,拿著家中唯一的水果刀反覆戳著椰子的表面,誓要靠意志力震撼上天,戳出個孔洞來。
我不看好。
我已經在想兩個小時後我們去找水果店老板救急時,我嘲笑他要說的話了。
老黃漸漸沉浸到了他的開椰子大業中去。他確實很有耐心,好不容易劃出道幾毫米深的口子,便在交叉處集中發力,深淺不一的劃痕數也數不清。他還在嘗試,我隻覺得下刀的位置稍有偏差,可能是剛好挑了比較厚的地方。
也許再努力一會兒真能給他打開來?
老黃忽然說:“你是同性戀?”
我僵住了。他的刀還在往下,只是徒勞無功。
“嗯。”
老黃用力往口子上捅。開了嗎?刀尖嵌了進去,卻沒有一滴水流出來。然而那柄刀無疑是獨立於持刀者的力量了,刀與椰子間,在經過漫長的反覆切割以後,終於找到了獨屬於它們的平衡。
他扭過頭來:“你是同性戀?”
“是啊。”我微微皺著眉,“為什麽那麽大聲?”
老黃低頭,反手叉著腰。他的身材是真練出來了,手臂肌肉緊繃,有種無需言表的壓迫感。
老黃說:“我只是有點吃驚……我沒想到。呃,我,我為你感到驕傲,姚。”
“嗯,你不是必須要為我感到驕傲的。”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比我高中和爸媽出櫃還要奇怪,“而且這也沒什麽可驕傲的,我喜歡女人並沒有讓我高人或低人一等。”
老黃的耳朵都紅了:“總之就是,我想說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麽選擇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我望著他。
我知道奇怪在哪兒了。
“椰子開了嗎?”
老黃把刀拔/出來:“開了。”
與最開始就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的薇薇安和老白不同,跟裝作無事發生的我爸或是始終消極對抗的我媽也有所區別,老黃主動接受了我。
接受我,接受我作為一個同性戀者的性取向,而不是反過來。
這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我還沒能回過神。我翻找出碗給老黃,他接過去,我們看椰汁緩慢地從那個窄小的孔洞中流出,而只要他捧著椰子的手稍一抖動,椰汁就順著外殼往下流。
老黃的T恤胸口很快就沾上了水。真邋遢。
我小聲問:“你就不能把那個洞開大點?”
“喔!”他如夢方醒,“你說得對。”
老黃拿刀慢慢擴開那個小孔,這比最開始打洞的繁瑣與費力要容易得多。我們好像都漸漸從剛才那個意外裡恢復過來了,老黃沒什麽底氣地問:“你一直都喜歡女孩兒嗎?”
“是的。”
“對男的完全沒感覺?”
我點點頭:“我的情況是這樣。但這因人而異,每個人的情況都是不同的。”
“桑妮亞也是嗎?”老黃問。見我愣住,他卻比我還要吃驚,微微皺眉:“真的嗎?你那麽爽快就跟我出了櫃,到了這裡,你卻開始避而不答?”
“不,不是這個問題。”我搖著頭,“而且不是我跟你出櫃。你打開的我的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