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乾年後, 裴玉質與素和熙俱已垂垂老矣。
聽聞過素和熙之名者愈來越少,當年快意人生的少俠已然被淹沒於歲月長河裡,而江湖之中又有了新的少俠, 一代又一代更迭著。
素和熙目盲之初, 最恨聽到旁的少年人的奇聞軼事, 自從與裴玉質兩情相悅後, 他便漸漸地釋然了,反而變得甚是愛聽江湖奇談。
一日, 裴玉質扶著素和熙去庭院裡散步,素和熙連腿腳都不利索了,整個人幾乎是依偎於裴玉質身上。
裴玉質的身體較素和熙好一些,但年紀終歸上去了,比不得年輕人了。
散了約莫一盞茶的步後, 裴玉質讓素和熙坐於石凳上,自己則沏茶去了。
他沏了君山銀針,這個世界,他初見素和熙之時,素和熙所飲的便是君山銀針。
已過去許多年了, 當時的情形卻是歷歷在目。
當時的素和熙猶如催命閻羅,他以為自己將要亡故了, 可他幸運地活了下來, 而今的素和熙早已是師兄的模樣了,溫柔且平和。
他用茶盞碰了碰素和熙的手指,素和熙會意, 接過茶盞,輕呷一口。
裴玉質於素和熙身側落座,正要飲茶, 突地聽聞素和熙道:“玉質,你我皆已白頭了吧?”
他仰首親了親素和熙的鬢發:“嗯,你我皆是滿頭白發。”
“我兌現了我的諾言,與玉質白首偕老了。”素和熙感慨地道,“如今回想起來,這數十年太過匆匆,我尚未過夠與玉質柴米油鹽的日子,卻已至耄耋之年。”
裴玉質放下茶盞,勾住了素和熙的尾指:“我們下一世再做夫夫吧。”
素和熙許願道:“望我下一世能四體健全,五感聰敏,讓玉質過上好日子。”
裴玉質雙目微紅:“我不是已經過上好日子了麽?我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好的。”
素和熙搖首道:“我雙目失明,諸多不便,勞煩你照料了。”
裴玉質環住了素和熙的腰身道:“我喜歡照料子熙。”
這個世界的素和熙雙目失明,不知下個世界的素和熙會如何?
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亦或是雙手殘疾?
不管如何,只要素和熙願意被他照料,他便滿心歡喜。
素和熙以手指梳理著裴玉質的發絲道:“玉質,其實我知曉你成親那日偷偷地哭了,但我至今仍是覺得能以區區雙目換得與你白首偕老很是合算。”
於自己而言,素和熙的存活是最為緊要的,但若不是自己的出現打亂了素和熙的計劃,除掉稽然後,自刎才是於素和熙而言最好的收尾吧?
裴玉質思及此,心若刀割,卻故意歡快地道:“子熙既然知曉我偷偷地哭了,為何不安慰我?子熙是大壞蛋。”
“對不住,我認為該當由著你好生發泄情緒,才未點破。”素和熙猛然覺察到自己指尖纏上了一根落發,遂深刻地體認到裴玉質亦已衰老了。
裴玉質大方地道:“罷了,我原諒你了。”
“多謝玉質。”素和熙將那根落發藏了起來,隨即飲了一口君山銀針,含於口中,繼而摩挲著裴玉質的脊椎骨,向上而去,末了,捧住了裴玉質的後腦杓,覆唇而下。
多年來,他日日都要與裴玉質接吻,時至今日,他都未曾覺得厭倦。
裴玉質咽下了從素和熙那兒渡過來的君山銀針,接著被素和熙纏住了舌尖。
三日後乃是素和熙八十又二的生辰。
在上個世界,裴玉質未能與八十又二的素和熙雲雨,自是在這個世界補上了。
倆人業已年邁,更為旖旎繾綣了些,與年輕時的抵死纏綿有所不同。
待得雲收雨歇,裴玉質伏於素和熙懷中,饜足地道:“子熙,我心悅於你。”
素和熙柔聲道:“玉質,我亦心悅於你。”
半月後,素和熙莫名地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於是認真地叮囑道:“玉質,我恐怕得先去地府等你了,我的葬禮從簡,你不必費心,所有的房契、地契、金銀皆藏在你所知之處,待我走後,你要好生照顧自己,莫要餓著,莫要累著。”
裴玉質發了一會兒怔,才意識到素和熙是在向他交代遺言,遂正色道:“我記下了。”
話音堪堪落地,他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扯著素和熙的衣袂,可憐地哀求道:“子熙,再多陪我幾年吧,我不想讓子熙走。”
“命不由人。”素和熙抬指撫摸著裴玉質的眉眼道,“莫哭。”
他已多年不曾看見裴玉質了,但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裴玉質的眉眼,是一副教他沉醉的眉眼。
裴玉質本來不過是眼眶發燙,聞言,淚水霎時決堤而下。
素和熙哄了好久方才將裴玉質哄好。
又一月,素和熙於一雪夜安詳地往生了,沒有任何痛苦,算是善終。
破曉時分,裴玉質轉醒,本能地吻上了素和熙的唇瓣,居然險些被凍傷了。
他面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朦朧的睡眼驟然生起了霧氣。
他的子熙過世了,在他不知不覺間。
雖然他已送別子熙兩回了,雖然他不久便能再見到子熙了,可他仍是傷心難忍。
“子熙。”他凝視著素和熙,即刻抓了素和熙的右手放於自己肚子上頭,“子熙,我懷上了你的骨肉,等我們回到原來的世界,我便能產下寶寶了。”
由於他們一直居於飛虹劍派,屍體不能不翼而飛,故而,裴玉質請系統001將他偽裝成屍體,便於與素和熙一道下葬。
他最初來到這個世界便是在棺材當中,他告別這個世界亦是在棺材當中。
素和熙一早便令侄兒準備了一口雙人棺材,是以,他身側便是素和熙。
他擁著素和熙,聽著外頭的哭泣聲與誦經聲,喚醒了腦中的系統001:“勞煩你送我去下個世界。”
離開前,他望了一眼素和熙與自己的侄兒、侄女以及侄孫、侄外孫。
他與子熙將這些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見到這些孩子哭泣,當然甚為不舍。
然而,他不得不離開了。
下一瞬,他面前陡生白光,刺眼得連雙目都睜不開了。
良久,他終是能睜開雙目了,第一眼便看見了活生生的素和熙。
這素和熙瞧來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被人押著跪於地上,渾身是傷。
裴玉質屏退左右,正欲將素和熙扶起,竟聽得素和熙似笑非笑地道:“相爺這般屈尊降貴不怕沾了奴才這閹人的晦氣麽?”
閹人?原來自己並未料中,這個世界的子熙並非聾子,並非啞巴,雙手亦健全,而是被閹割了。
他深覺自責,毫不猶豫地將素和熙扶了起來,溫言道:“我可否看一看你的傷勢?”
素和熙譏諷道:“奴才哪裡有選擇的余地,自是相爺要看便看。”
裴玉質解下了素和熙的衣衫,一寸又一寸地檢查著素和熙的皮肉。
他的指尖碰觸到了素和熙的心口,底下的心臟正盡職盡責地跳動著。
與此同時,系統001將這個世界他所應該知曉的信息輸入了他腦中。
這個世界的素和熙出身貧寒,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自願淨身入宮。
因素和熙善於察言觀色,且頗有手腕,短短十年便凌駕於一眾內侍之上,登上了東廠督主之位。
手握權力之後,素和熙便想將所有曾經看不起他的人踩於腳下,竟然產生了謀朝篡位的念頭。
不過素和熙未能成功地改朝換代,反是淪為了階下囚。
系統001掩蓋了素和熙的罪證,救了素和熙的性命,將其送到了自己這兒。
眼前的素和熙陰鷙狠毒,裴玉質所要做的便是讓素和熙改過自新。
“很疼吧?”裴玉質安慰道,“會好起來的。”
素和熙甚少與裴玉質打交道,隻知裴玉質滿腹經綸,生性淡泊。
據聞是裴玉質將他救出來的,這裴玉質究竟意欲何為?
待自己好起來後,裴玉質會對自己做什麽?
素和熙所有的傷皆是皮肉傷,並未傷及筋骨。
裴玉質稍稍松了口氣,為素和熙披上了外衫,才命候於門外的小廝取傷藥來。
未多久,小廝便奉上了傷藥。
裴玉質一手拿著傷藥,一手牽著素和熙的手進了臥房。
原來如此。素和熙乖順地躺下身去,並張開了雙足。
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他若想活命,便得聽憑裴玉質吩咐。
裴玉質以指尖沾了傷藥,堪堪觸及素和熙的肌膚,卻見素和熙渾身打顫。
“弄疼你了麽?抱歉。”他並未得到素和熙的回答,好一會兒,他才發覺素和熙誤會了。
是以,他當即向素和熙申明道:“我並未將你視作孌寵,我絕不會不顧你的意願,強/暴你。”
素和熙抬目望向裴玉質,確認道:“相爺此言當真?”
裴玉質頷首道:“自然當真,莫怕。”
素和熙劫後余生,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奴才謝過相爺。”
裴玉質認為自己該當循序漸進,遂由著素和熙自稱為“奴才”,遂並未要求素和熙改口。
他仔細地為素和熙上藥,手指抵達腿根之際,素和熙的皮肉肉眼可見的緊繃了。
他顧慮著素和熙的感受,並未剝淨其下裳,然而,他仍是教其不適了。
若是換作他,被閹割了,又被一不相熟之人上藥,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暗暗地歎了一口氣,快手為素和熙上好藥,並為素和熙穿上了乾淨的衣衫,才道:“可否容我為你起表字?”
素和熙不明所以,亦不拒絕。
裴玉質望住了素和熙的雙目,鄭重地道:“‘子熙’,你的表字為‘子熙’,從今往後,我將喚你‘子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