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上與江嶼具體說了些什麽,並無人知曉,只是傳出了兩道口述聖旨。
其一,十七年前若楊一案重審,由太子與夏之行主要負責。
其二,若陛下崩,太子即位。
江嶼從皇上寢殿中出去時,已過了醜時,高掛的清冷弦月都即將隱去,只剩下天邊一片破曉的曙光。
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落在地上虛虛的一層,六角花的夾縫間還可以瞥見宮牆的豔麗朱紅。
江嶼從溫暖的室內走出門的一瞬,卻是實實在在地打了個冷戰。
夾雜著清雪的空氣乾冷,堪稱殘忍與粗魯地衝撞進人的肺中,激得整個胸腔都在隱隱作痛。
還泛著些無來由的酸澀。
江嶼卻是自虐一般地猛吸一口氣,抬眼看向晦暗的宮路,隨即一愣。
前面有人。
在等他。
那人沉默地站著,似是許久未動。入目滿是熒光白雪,而他一身黑衣乍是惹眼。
若是走近了仔細瞧,那肩頭都有一層若有若無的霜白。
江嶼沉默著向他走過去,並不遠的路程,他故意走得十分慢。
腦內紛亂如麻之時,他還要分出些心神,來思索蕭向翎前來的目的。
是想套問皇上情況,儲君信息,亦或是若楊一案的進展……思慮良久,也不知哪個問題值得他在這雪夜中站上這些時間。
見江嶼出來,蕭向翎便向前迎上幾步。
他手中提著一件雪白的裘衣,抖落下了領口處紛飛的白雪,抬手披在了江嶼身上。
而直到他邁開步子,江嶼才注意到,他剛剛所站的位置,已經有了一對不淺的腳印。
溫暖從裘衣中傳來的一瞬,江嶼還微微怔愣著,連那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雖說不歸山同行後,兩人關系明顯緩和了許多。但明面上過得去不代表互相欣賞交好,更不代表會站在一起同仇敵愾。
雪中送裘衣,終究還是不大合適。
江嶼狀似隨意地掃了一眼對方肩上的雪,將滿心的懷疑壓下,只是淡淡問了一聲,“等多久?”
“不久。”對方沉聲。
“以後這些事叫顧淵來做就好了,何必有勞蕭將軍大駕。”江嶼看似關心,實則試探。
蕭向翎扭頭看過去。
江嶼滿身潔白幾乎要與漫天風雪融為一體,唯有那束起的長發烏黑。睫毛上掛了些許潮意,而那眸子中依舊是不露悲喜的含蓄與深沉。
蕭向翎滑開目光,“顧淵在給你煎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天寒,總是要有人來送衣的。”
他說得隨意,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笑,“再者,我身為‘皇子伴讀’,送個衣裳也沒什麽不妥。”
聞此,江嶼眼中極淺地噙過一絲笑意,卻又轉瞬間被風雪融散。
七皇子寢殿中還透著燈火,蕭向翎把人送到位置剛想離開,卻不想驀地被人勾住裘衣一角。
江嶼含著幾分不正經的笑意收手,蕭向翎的目光便跟隨著那素白的指尖遊弋,直到縮進同樣白的裘衣下,看不見。
“既然來了,不如進來坐坐。”
室內按著江嶼的習慣,生了三個火爐,別說穿著裘衣,就連身著單衣都會覺得熱。
顧淵自是早已習慣,將煎好的一碗藥放在江嶼床頭。隨後看著江嶼不僅一件衣服沒脫,反而斜靠在塌上,將一床棉被蓋在了身上。
七殿下-體寒這毛病,顧淵是再清楚不過的。他還想替江嶼把衣服收好,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趕走。
“你先去休息吧,我跟蕭將軍有些事要講。”江嶼輕聲開口。
江嶼講話的音量向來不重,像是輕飄飄的柳絮,但其中卻夾雜著與生俱來的尊顯與威嚴,讓人無法忽視。
顧淵一頭霧水地看著剛從不歸山回來,心事重重的二人,還是推開門退了下去。
顧淵前腳剛走,江嶼就把那碗藥放在床頭木櫃上,帶著幾分嫌棄的神色。
“蕭將軍,我這幾天想起不歸山上,那姑娘講的那神像傳說,越想越覺得不對。”
蕭向翎猝然抬眼。
江嶼依舊帶著幾分懶散的笑意,“前幾日,我在顧淵帶來的畫本上,見過關於不歸山的記載,與那姑娘說得類似——百鬼橫出,術士以火焚之。”
蕭向翎不語,等著對方說完。
“但那卷冊中其實還記載了一句話。”江嶼一邊說著,一邊緊盯著蕭向翎的神情,“術士焚之,卻有一遺漏…被人所救。”
蕭向翎手指輕動,卻只是抬眼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人查過你。”江嶼絲毫沒有窘迫之意,此話說得格外坦然,“北疆戶籍本就稀缺,並無查到和你有關的人。但不歸山卻有,好巧不巧,在三百年前。”
蕭向翎暗處的手指緊握成拳,表面上卻不作聲。
“時間上,也與不歸山的那段傳說重疊。而蕭將軍又狀似對我脖頸上這塊玉十分感興趣,所以才冒昧一問,將軍可知此間有無關系?”
當初查蕭向翎之時,夏之行帶回的口信是:三百年前,北疆有同名姓之人。
而江嶼此時未提北疆,卻說不歸山,表面坦然,實則有詐計。
他只是想著,或許蕭向翎能知道些更深層次的東西,有關他帶著的那塊玉,有關纏繞他多年的夢魘。
但並未往進一步去想,也未對此抱有太大希望。
不想蕭向翎竟極為認真地轉過頭來,神情極為專注。
“我倒是知道一些。”
三百年前,不歸山上。
旱災已久,莊稼欠收,生靈塗炭,鬼門大開,百鬼夜行。
術士作法捉鬼,倒是如此便能風調雨順,居民安寧。
於是當時整個山上的居民整天什麽事也不做,光照著術士教的辦法捉鬼。
跟鬼一同來的,還有一位長相俊秀的算命先生,整天推著小棚車在喧鬧街市,上趕著給人算生辰八字。卻不要錢,被斥責是騙子也不惱,臉上總是掛著隨性而放松的笑意。
於是大家都知道:不歸山來了個形容極美的小公子,只可惜腦子有些問題,不大靈光。
只有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孩整天跟在他身邊,極少說話,安靜得像個啞巴。
但他卻沒有這個好看公子一般的好脾氣,若是誰暗地裡說他一句壞話,定被他回瞪過去。黝黑的眸子總是帶著幾分狠,像是個破籠而出的豹子。
大概這世界上,也只有那好脾氣公子能忍他。
後來術士把這小豹子抓走了,人們這才說,“怪不得那麽凶,原來是個怨鬼,早就看出來不是什麽好東西。”
術士將眾鬼用施了法術的繩子束在木樁子上,點了一把火,口中念念有詞。
只有至純之火能對付鬼,不僅能燒死他們的肉身,還能毀掉魂魄,永世不可超生。
那天漫山火光,哀嚎遍野。
只是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
燒到一半,火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
這聖火只有至陽之體可以點燃,也只有至陰之體可以熄滅,而這漫山遍野的火瞬時消退,來者定法力無邊,似敵非友。
眾人舉起武器,緊張地盯著火焰後方。
直到漫天灰煙逐漸消散,便露出一張些許蒼白的臉,以及一身青灰色的長衣。
“這不是那個……算命的,腦子不太靈光的那個嗎?”
“不會是他把火滅了吧?莫非他真有些本事?”
人群中開始騷動。
他卻開了口。
一向和善的臉上毫無笑意,沒有弧度的眼尾沾了幾分凌厲的神色,甚至壓抑著怒火。
眾人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嶼。
“妖言惑眾,濫殺無辜,是為何?”他開口發問,語調冰冷,絲毫沒有往日的謙和。
“就是這群鬼害得天公不願降雨,我們都快要餓死了!”人群中喊道。
“有何關聯?”江嶼嗤笑道,“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況且鬼並非皆為惡意,無冤仇卻要對其燒之辱之,趕盡殺絕,此又為何意?”
術士沒吭聲,人群中也不複有人說話。
後來,百鬼被放歸,還其應去之地,而那平日裡看似頭腦不靈光的年輕人,只是掐指念了一個決,竟有漫天細雨霎時傾落。
人們磕頭跪謝,並不問百鬼去路。
百鬼回位,卻只有一人未歸。
他看著眾人欣喜若狂,看著雨水滲入大地,滋潤著乾枯致死的禾苗。
看著漫天微雨中,那人微皺的眉,泛白的唇,掐緊的指,風中飄起的白衣勝雪,勝過這世間一切的過眼繁華。
是風動。
亦是心動。
窗外雪落無聲,室內極為寂靜,爐火也似是怕擾了這少見的安寧,連劈啪聲都壓抑得極低。
蕭向翎講完後,江嶼良久沒應聲。
他在思索蕭向翎故事中信息的真假,思索這個傳說與自己夢境的適配程度。
可惜未能聯系起來。
良久,江嶼伸了伸已經發麻的四肢,膝蓋處的關節隨著動作發出了一聲脆響。
蕭向翎目光瞥向了被江嶼放置在床頭的,已經泛涼的藥。
“我再去幫你溫一下。”他起身。
“不必了。”江嶼難得有些無奈地皺了皺眉,端起那碗藥,卻始終不舍得喝進嘴裡。
目光在藥碗與蕭向翎之間梭巡良久,終究一捏鼻子,皺著眉將藥一口灌了進去。
之後除了悶著咳了兩聲,卻並未有更多的反應。
“蕭將軍,在山洞裡,我記得你說過,在不歸山見你那故人之時,你身上燒傷甚是嚴重。”
江嶼抹去嘴角的水痕,低聲問道,“這故事裡的那隻鬼,不會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