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嶼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正午。意識緩慢回到腦海中, 他聽到微弱的火苗聲音,感受到身上蓋著一層厚重的裘衣,身體四周傳來令人舒適的暖意。
但身體卻酸乏沉重得很, 仿佛在沙漠裡跑上一天一夜,連睜開眼睛,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他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但蕭向翎仿佛知道他醒了一般, 遞了一碗溫水到他嘴邊,就著人躺著的姿勢喂他服下。
乾啞的喉嚨這才有了些許潮意,江嶼費力地睜開眼, 看清了周圍的事物。
幾乎是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認出這是在哪。
這是剛夢見的地方。
他們曾一起來過的不歸山石洞。
江嶼想問兩人為什麽會到這裡, 開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先別說話。”蕭向翎用指尖拭去他嘴角的水跡, 解釋道, “這是不歸山, 離之前的位置最近,等你身體恢復些我們便回去。”
江嶼稍微一愣,眸子中閃過一絲複雜的莫名情緒。
“之後有什麽打算, 等身體恢復好了再想。”蕭向翎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慮, 語氣強硬, “現在先休息。”
江嶼嘴角有些費力地勾了勾,破天荒地沒有反抗。
他們只是極其安靜地靠在那裡。在江嶼印象中, 兩人難得有這樣什麽湖也不需要說的時候。縱使他再清楚不過,這不過是一種虛偽的放松假象, 就在之後的不久,會有無數難以紓解的問題紛至遝來。他們擁有的,只是現在而已。
他躺靠在石塌上,從下往上的角度觀察著對方, 而蕭向翎也在回視著他。
他從沒如此近距離光明正大地打量過別人,曾經大多數時候蕭向翎戴著面具,他只能看清那面部冷硬而棱角分明的骨型,卻很少這樣看過他五官的細節。
濃眉、極其高挺的鼻骨、薄唇,是一副無論走到哪都不會被挑剔的標準模樣。
只是內側的眉尖生得略微下壓,看上去總給人幾分嚴厲與不近人情的印象。
他忽然對這個場景有著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徹底的情景複現,不過兩個人調換了一下位置。
在很遙遠的記憶中,他把那燒傷的孩子撿回來的時候,對方躺臥在石塌上,身體老實一動不動,眼睛卻像長在自己身上一般盯著走。
當時隻覺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對周圍的一切有著微妙的興趣。但後來但凡仔細想想,都能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
充滿著純粹、真摯,與小孩子不加掩飾的熾熱喜歡。
只是那目光實在過於熾熱與直白,直白到他很久之後才看得懂。
蕭向翎有著他見過最純粹的目光,其中不夾雜任何私欲與恐懼,在他們對視的時候,江嶼只能看見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臉。
在他們之前相處的過程中,那目光實則出現過很多次,只是被他有意無意地略過忽視。
在他教對方練劍挑劍的時候,告訴他“含思草”名字的時候,包括對方習慣性地跟在自己身後小半步的時候。
“我想起來一些東西。”江嶼忽然低聲說著。
蕭向翎遽然轉過頭來看他,握住他指尖的手也無意識攥緊,乾淨的眸子出現了一瞬間的裂紋。
但他將這情緒隱藏得很好,轉瞬間便自然收斂了微表情,若無其事地問了句“想起來什麽?”
“之前……我們的一些事情。”
他臉上在笑,表情卻依舊有些蒼白。
蕭向翎再也無法偽裝得對之前的事毫不關心,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江嶼能夠想起所有的事情。讓江嶼知道他們的交集與淵源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牢牢地綁在一起,山石不可摧,利劍不可斷。
如果有可能,他不想讓這許多情意都隻由自己一個人記住、承擔。
但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讓江嶼想起來。
無論如何,他們那時並沒有一個完好的結果。他完全可以獨自承重,讓江嶼對兩人間的記憶只有這段時間的相識與相知。
但是對方現在說,他想起來了。
“你……想起什麽了?”蕭向翎極力壓低聲音,以此來掩飾自己嗓音的不穩。
“只有一點。”江嶼輕聲笑著,“以前一直是在做夢,但是現在……想起來一些。”
蕭向翎有一點所料沒錯,之前的記憶並不令人愉悅,江嶼若是想起來將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情。
江嶼隻徹底想起來一件事,就是那出現在夢魘中最頻繁的片段。
他終於想起來自己之前是怎麽死的。
他這段時間經常夢見一些之前的片段,都是一些零碎的往事。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夜有所夢的緣故,他總能注意到蕭向翎看他的眼神,那種不加掩飾的愛慕與喜歡。
他以為是蕭向翎先由於知遇之恩愛慕上自己,而後兩人便日久生情,順理成章。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於對方的感情從就沒有一直以為的那般單純。
遠在對方意識到內心的萌動之前。
“你能看見人們所畏懼的東西,那你告訴我,你在我眼睛裡看到什麽?”坐在江嶼對面那白發老者笑說。
只是他生得狐眼吊梢眉,笑時候看上去總有些不懷好意的意味。
江嶼僅是掃了他一眼,本沒有與他對話的意思,但卻又不知忽然想到什麽,嗤笑道,“說得好像我想要看見似的。”
江嶼的嘴角雖是向旁邊伸展的,但面色卻沒有血色得很,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身在病中一般,虛弱且缺乏生機。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心臟還持續傳來無法忽視的疼痛,讓他的聲音都不由得放輕了許多。
“之前我提醒你,你卻不聽,還叫我別打擾你們兩個。現在反正你也快死了,有些話我還是要跟你說。”那人話音停了停,抬頭瞥向江嶼的臉色,“他心悅你我能理解,但除了相貌,你究竟心悅他哪點?”
“你這個人啊……”江嶼微側了眸子,輕聲說著,“除了審美精準,還能看出點什麽?”
“……快死的人,不跟你一般見識。”對方半開玩笑,“但是江嶼,你當真全然不打算告訴他?這件事的另一種解決方法……”
江嶼微抬了手,搖頭。濃密狹長的睫毛便順著這個神情輕垂下來,輕微顫動的幅度竟顯得有些落寞。
“不必再提此事了,我心裡自有打算。”
“你……”那白發老者沉默許久,卻終究沒再說什麽。
江嶼那執拗又說一不二的性子,他也了解得很。
“其實你剛剛有句話不妥。”江嶼忽然說著,“他並不心悅於我。”
他眼中有些通明的悵然,那無所謂又無可奈何的情緒恰到好處地收在眼底,讓人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他對我有崇敬,有感激,有習慣,有……”
他動作極小地搖了搖頭,“但唯獨不是喜歡。”
能見他人不見之人不可動凡心,這是這老者早就對他說過的話,也是他一直有所準備的心理預期。
他沒法違抗身體的負面反應,卻也做不到緣此放棄。
這所謂的“異能”實則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每當他與人對視之時,總會無法避免地看見他不想看到的東西。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與人仿若無事地交往,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對外界的一切事物充滿淡漠,無論看見什麽,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他不在乎自己看到些什麽,不在乎那些人,不在乎自己內心的想法,甚至不在乎蕭向翎是否喜歡他。
僅是喜歡與他待在一起而已。
“想起來我們之前……我教你練過劍。”江嶼眸中神色難辨,像是在回憶著夢中之景,又像是單純地就著空虛的回憶複述。
“你喜歡看著我,我也喜歡……”
“江嶼。”蕭向翎忽然打斷。
他眸子很深,其中依舊夾雜著許多江嶼難以看懂的複雜情緒。
但他說,“你不用強迫自己想起來。”
“嗯?”江嶼一愣。
“你不需要給自己任何壓力,我喜歡你,不只是因為之前的事情。”他頓了頓,“如果之前的事會讓你煩心,那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想起來。那些事情,再也不要經歷第二次。”
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如此,過往的記憶、欲念與情愫,重得不堪的事件便全部壓在一個人的肩上,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公平的籌碼。
但他要江嶼永遠不要想起來。
江嶼低頭輕笑,在這個時候,他似乎並不似往日那般機關算盡地聰明。他搖了搖頭,仿佛根本沒聽懂對方話中的未盡之意。
“不是的。”他輕聲說著。
“想起任何事都不會令我煩心,因為實際上我在大多時候都是對一切無所謂的,麻木得甚至不想感知到周圍的事物,包括痛苦。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
他用食指在唇上比了下,示意對方先別插話。
聲音極低,像是浸在棉中的絮語。
“直到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