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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第7章
進了辦公室,孟釗從外套取了鑰匙開鎖,才把兩人的手腕解放出來。

 陸時琛一隻手握著剛剛被銬住的地方,打量著這間刑偵辦公室:“工作環境可以啊。”

 “廢話,去年剛建成的,沒見刑訊室的設備都朝美劇靠齊麽?”孟釗瞄到他手腕上的那塊表,此刻表盤上的碎鑽在天花板頂燈的照射下發散出低調而昂貴的光澤,讓人想不注意都難,“走吧,工作環境再好什麽用,薪水太低也招不來陸先生這樣的人才啊。”

 孟釗走到門邊,抬手摁滅了辦公室的燈,躬身鎖門。

 陸時琛在旁邊看著他:“你話比以前變多了。”

 “開什麽玩笑,”孟釗直起身,“以前班裡那環境也不允許我們這號學渣說話啊。”

 說來沒人相信,雖然孟釗在高中期間年級平均排名一度在後百分之十,但高一剛開學時按照中考成績分班,他卻被分到了尖子生扎堆的實驗一班。這得歸功於他中考超常發揮,而且還有市運會長跑名次的加分。

 他們那一屆學生又恰好趕上了新教育局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全市實行素質教育改革,不再按成績進行走班製,美名其曰減輕學生的學習壓力。於是就算孟釗後來的成績一落千丈,他也還是在尖子生班苟了三年。

 歪打正著地進了全校最學霸的一個班,現在回想起那會兒班裡的氛圍,孟釗還是覺得有點窒息。

 不過,高中時他不喜歡說話,也不完全是氛圍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舅舅孟祥宇那時陷入了一起冤案。

 孟釗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父親再婚,他一直跟母親生活。十歲那年,母親孟婧在跟犯罪分子的搏鬥中犧牲,在那之後,他就跟著舅舅孟祥宇一家生活。

 孟釗高中時,孟祥宇不幸陷入一起冤案,一審被判十五年,舅媽聽到消息後就病倒了,孟若姝又尚且年幼,於是家裡這攤子事就全都落到了孟釗身上。當年17歲的孟釗為了孟祥宇的事情東奔西走,被迫成長,好在二審有陸成澤和陸成澤的大學導師周明生幫忙,才讓孟祥宇得以洗脫冤屈。

 因為這件事,孟釗在高中時候的確沒怎麽跟班裡人說過話,班裡的優等生們將他視為“殺人犯的親戚”,而他自己也被這攤子事情壓得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到了市局門口,孟釗正想起一個問題要問陸時琛,旁邊陸時琛先開口了:“你住哪兒?”

 孟釗說了當地的一個地標建築,陸時琛稍一思索,道:“挺遠的,也沒開車?”

 “平時上班開,今晚跑步過來的。”

 “怎麽沒在附近住?”

 這問題一出,孟釗不禁又磨了磨後槽牙,這什麽何不食肉糜的破問題啊……

 再看陸時琛,這人絕對是故意的,因為孟釗看見他眼睛裡輕微但不加掩飾的笑意……說好聽點,那叫笑意,說不好聽點,那絕對是嘲諷。

 “差不多行了啊,”孟釗看了他一眼,對方長得實在太過人模狗樣,幾乎有點掩蓋住欠揍的本質了,“別人為製造貧富差距的矛盾了。”

 “要不我開車送你?”陸時琛總算說了句人話。

 “算了,”孟釗說,“不勞您大駕了。”

 跟陸時琛分道揚鑣之後,孟釗往前跑了一段距離,忽然記起剛剛還有問題想問陸時琛,但被他那一打岔,忘記問了。

 孟釗回頭,看見陸時琛已經過了馬路,心道那就明天再說吧,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看著陸時琛的背影,孟釗不自覺想到高中時的一幕。

 那會兒他疲於為舅舅的案子到處奔走,不得已偶爾翹課,班主任了解他家裡的情況,雖然跟他談過幾次話,要他把主要精力放到學習上,但也拿他沒什麽辦法。

 某天中午快要上課的時候,孟釗趕回學校。學校地處市郊,門口是一條寬闊的馬路,雖然設置了“駛經學校請慢行”的警示標牌,但不到上下學的時間,來往的車輛還是行駛飛快。

 孟釗當時正邊走邊低頭想事情,到了要過馬路時才抬起頭,然後他看到了道路中央被車碾過的一條小狗,還有路對面正盯著那條狗看的陸時琛。

 時至今日,孟釗仍能記起馬路中央仰著肚皮,四肢痛苦掙扎的那條小狗,還有對面陸時琛冷漠的神情。

 當時孟釗注意到不遠處有一輛車要駛過來,他快步走過去,彎下腰把手放到小狗身下,迅速而小心地把它托了起來,然後站起身快步跑到路對面。

 “喂,找死啊!看不看路!”身後的司機踩了刹車,對著車窗外的孟釗罵了一句。

 孟釗沒理,他在想要怎麽處理這隻血淋淋的小狗。他經過陸時琛,對方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抬步過了馬路。

 事情若隻到這裡,孟釗對陸時琛的印象也只會是“有些冷漠”而已。但那天上晚自習,不知誰先傳出來謠言,說有人親眼看到孟釗在校外虐狗,那條狗被孟釗打得奄奄一息,渾身都是血。

 孟釗當時的位置在教室角落,因為連著幾天沒休息好,他趴在桌上有些犯困,跟以往相比,今天的教室似乎有些吵,孟釗只聽到耳邊有嗡嗡的交談聲,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正是話題的中心。

 作為“殺人犯的親戚”,再加上屢次翹課、成績墊底、校外鬥毆等等劣跡,孟釗在實驗一班是最格格不入的那個存在。

 孟釗直起身,想從桌洞裡翻出耳機戴上,然後他聽到了陸時琛的聲音。

 陸時琛當時坐在他隔壁那一列的倒數第二排,雖然跟孟釗離得很近,但兩人幾乎沒怎麽說過話。

 在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中,陸時琛的聲音聽上去很清晰。

 “那條狗是被車軋死的,我看到了,”他的語調裡聽不出一絲感情色彩,“是兩輛車,第一輛先軋了他的後腿,五分鍾後第二輛又從他的肚子上軋了過去。”

 孟釗拿著耳機的手頓了頓,他聽到陸時琛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教室其他人也轉頭看過來。

 “好可憐啊……”有人小聲說,“那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腸子都被軋出來了,”陸時琛看了那女生一眼,平淡地說,“你說呢?”

 周圍一片嘩然,孟釗看了一眼陸時琛,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陸時琛微微低著頭,握著筆在練習冊上寫著什麽。那之後陸時琛就沒再說話。

 所以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受傷的小狗躺在那裡掙扎了那麽久?孟釗回憶起陸時琛站在路對面的場景,覺得他的眼神讓人有些膽寒。

 那條受傷的小狗當晚被孟釗帶到了附近的寵物醫院,但醫生說它救不活了,於是孟釗花錢給它做了安樂死,又找地方把它埋了起來。

 當晚他做了個夢,他夢到馬路中央那個被車攔腰碾過、痛苦掙扎的不是那條小狗,是他自己,而陸時琛就站在路的對面冷眼旁觀,一臉漠然。

 次日上午大課間,依慣例所有人要下樓跑操,男生女生按照身高排成兩列,陸時琛和孟釗站在隊尾,陸時琛比孟釗要稍高一些,就站在他的身後。

 “那條狗後來怎麽樣了?”跑操之前,孟釗聽到身後的陸時琛這樣問。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陸時琛第一次主動開口同他講話。

 “死了,埋了。”孟釗不是很想跟他說話。然後他聽到陸時琛在他身後笑了一聲,聽上去輕蔑而冷淡:“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而已,救了也是白救。”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句話後,孟釗莫名一陣心頭火起,負責跑操的老師站在前面喊:“實驗一班的同學,預備——”孟釗一轉身,捏起拳頭朝陸時琛揮了過去。而陸時琛也似乎也像是早有準備,一偏頭避開孟釗的拳頭,然後也揮拳砸了過去。

 操場上頓時一片混亂,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這起毫無預兆的乾架。

 等到老師過來拉架時,兩個人臉上都已經掛了彩。

 “為什麽打架?”辦公室裡,班主任站在他們面前問。

 但兩個人都很沉默地一聲不吭。孟釗說不清自己當時為什麽想揍陸時琛,只是為了那條狗嗎?好像也不是,但他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捏起拳頭朝陸時琛揮過去。

 事情後來以兩人分別交上兩千字的檢討為結局,回教室的路上誰也沒跟誰說話,但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孟釗聽到陸時琛很輕地冷笑了一聲,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個字:“野狗”。

 孟釗的拳頭再一次捏緊,但當著教室所有人的面,這一次他忍住了。

 晚上躺在床上,孟釗想到這似乎就是他跟陸時琛結仇的開始。

 原本以為先挑事的那人是陸時琛,今天這一梳理,當年先動手挑起矛盾的那人居然是他自己。

 乾得好啊,閉上眼睛的時候孟釗對自己說,對該揍的人就應該這麽毫不留情地揮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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