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安把進來的地方檢查了數遍,確定門消失了之後,他認命地往破舊的屋內走去。
荒屋內真的很熱。
土地缺水到乾裂,人高的野草打著蔫兒。外面的梅雨是五六月的光景,這裡面便是盛夏,酷暑將空氣曬得微微扭曲。
甦安走到屋內,豆大的汗珠留到睫毛上,迷得眼楮疼。他擦擦臉,再一抬頭,眼前破舊的房屋陡然變得嶄新起來。
臉色蠟黃的中年女人拿著一把菜匆匆從屋裡走了出來,好像看不到甦安一樣,走到院子裡壓水洗菜。
屋裡坐在板凳上男人正拿著釘子固定桌子,“娃他娘,錘子呢?”
院子裡的中年女人道︰“桌子裡!何大根,我都跟你說多少遍了,你腦子怎就記不住呢!”
中年男人嘆了口氣,嘀嘀咕咕道︰“耳朵聾嘍,聽不見嘍。”
何大根?
他們是何陶生的父母?
女人洗完了菜,又腳步匆匆地回到了堂屋,“他爹,咱兒子想吃口肉,你去買斤肉唄?”
男人嘆了口氣,不想去,但還是站起身拍拍手,“行。”
甦安下意識跟在男人身後出去了。
外面的景色和現實之中大變了一個樣,太陽大得能曬死人,雞鴨滿地走,兩三步就有一個土狗伸著舌頭趴陰影地裡散著熱。
沒有雨水,也沒有隨處可見的水窪,更沒有高高的防僵屍的門檻。
甦安沒有看到何陶生,就安安分分地跟著他爸去買了肉,殺豬人家裡正在殺一頭豬,何爸爸一踏入人家家門,愁苦的臉上頓時堆出了一個笑,“哎,劉大哥,我要一斤肉。”
殺豬的人也姓劉,他愛答不理地看了何爸爸一眼,隨手切了一塊羶味重的肥肉扔到了秤上,“一斤,十五塊,給錢吧。”
秤上明明顯示的不到一斤。
但何爸爸好像習以為常了,他笑呵呵地從口袋裡掏出錢,“劉大哥啊,這塊肉太肥了,能再給我換塊瘦肉嗎?”
“肥肉多好了!”劉大哥虎目一瞪,“以前的人買肉還專買肥肉呢,我照顧你給你肥肉你還不樂意?”
低聲罵著,“果然是外鄉人,婆婆媽媽的。”
何爸爸閉了嘴,慢慢彎起背,提過肉,沉默地出了門。
甦安不遠不近地跟在何爸爸的身後,過了一個路口,何爸爸突然挺直背,大聲叫道︰“何陶生!”
甦安走到何爸爸旁邊,扭頭往左邊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打架,黃塵飛起,一個個滾成了泥猴。
大人的聲音一出,一群小孩一哄而散,被圍在中間挨打的小孩從地上爬起來,握著拳頭沖著他們追去,滿是不服輸的憤怒,“別跑!我要把你們揍哭!”
甦安一個恍惚,何爸爸已經快步走過去,怒發沖冠地揪著何陶生的耳朵,“你一個人都打不過,你還想揍哭誰?”
——“甦安,你這個笨蛋!他們揍你你不知道躲?你一個人都打不過,你還想揍跑誰!”
記憶中,一個氣得跳腳的乞丐迎頭一巴掌打在小小的甦安頭上,“你氣死我了你!”
“你氣死我了!”何爸爸提著何陶生大步往家裡走,“我還給你買肉吃呢,吃個屁!”
何陶生瞥了何爸爸手裡的肥肉一眼,小表情嫌棄,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要吃這個肉,難吃!”
甦安突然笑了。
何陶生耳朵突然一動,朝甦安的位置看來,卻什麼都沒看到。
系統這幾個世界來說的話越來越少,但這會兒卻主動問道︰“宿主,你笑什麼?”
甦安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頓了頓,補充道︰“現實生活中的我自己。”
甦安從小是個孤兒,在四五歲大的時候被養父養母領養。他們對甦安挺好的,只是養母懷孕了之後,怕養不起甦安,給不了兩個孩子平等的照顧,時時因為情緒的敏感而崩潰大哭。養父母糾結了很久,最後決定將甦安送回福利院。
甦安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當晚就跑出了家,他想,他就算不回去,也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一個小孩子的天真和賭氣被現實磨得殆盡,甦安迷了路,沒吃的東西沒睡的地方,還差點被人販子拐走,還好一個乞丐救了他。
甦安是被乞丐養大的。
他不是個好孩子,他會偷東西吃,會撬鎖開門開窗,乞丐教會了他很多,這些東西不是好東西,但卻是能讓他活到大的東西。
他做過很多一旦說出來就要被罵“壞小孩”的事,不服輸也是其中一件,被其他小孩欺負的時候拳頭還捏得死死,想著我要揍一拳回去,揍一拳回去之後我就跑。
甦安把乞丐看做家人,他不覺得自己被乞丐養大有什麼丟人的地方。只是他懂事了之後,知道自己做過的事有多麼的不好。他表面裝得很傲氣,很清高,如同你們都不配和我玩在一起一樣,實則心裡卻有些自卑,特別在面對喜歡的人時——
甦安一愣,奇怪笑了。
他以前有喜歡過人嗎?
何爸爸已經帶著何陶生進屋了。
幻境中的時間變得很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何陶生吃了一口肉,默默咀嚼著咽下肚,他之前還說不喜歡肉,現在卻一口一口的往嘴裡塞。
他爸他媽偷偷笑著,“這孩子還說不愛吃呢,竟撒謊。”
甦安仔細觀察了一會,“他確實不喜歡吃肥肉。”
“我也不喜歡吃,”他聳聳肩,“但沒法挑剔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能吃。”
系統道︰“是嗎,我看何陶生很喜歡吃的樣子。”
甦安嫻熟地道︰“因為他不想讓他爸爸媽媽傷心。我估計他這會吃的都要吐出來了,但他想著他爸爸媽媽都不舍得吃一口,想吐也會忍著。”
沒忍住,甦安感嘆︰“這孩子真的是……”太像我了。
就像是把我的經歷化用在他的身上一樣。
晚飯後,何陶生出去和爸爸洗澡,蹲下身的時候臉色一白,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果然是一副快要吐出來的樣子。
何爸爸拍了拍兒子的背部,“兒子,今天交到朋友了嗎?”
何陶生悶悶地道︰“我才不樂意交朋友。”
何爸爸“哎呦”一聲,“這麼厲害啊,都不願意和別人交朋友。”
何陶生頭低得更低,“哼。”
晚上,何陶生趴在被窩裡,何媽媽走進屋,給他在床邊放了杯水,“生生,你爸說你今天挨打了。”
何陶生把腦袋埋在枕頭裡,悄悄掉淚珠子。
甦安站在一旁看著他,頓了頓,俯身,輕輕地去撫摸何陶生的後腦杓。
何陶生猛地抬起頭,“誰摸我腦袋?!”
何媽媽奇怪地道︰“怎麼了?”
何陶生茫然地看了看周圍,他下床穿鞋,把媽媽推出房門,一寸一寸地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摸索著。
“是誰?”
甦安站在角落裡,看著他緩緩摸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小手揮舞,從甦安身體內穿過。
“奇怪,”何陶生小聲地道,“什麼也沒有。”
甦安叉腰笑笑,小子,要怪就怪大了的你不想讓幻境裡的你見到我。
何陶生突然道︰“你是來找我當朋友的嗎?”
甦安心裡一軟,伸出手,輕輕撥弄著何陶生的頭髮。
何陶生的眼楮慢慢睜大,驚喜的光芒綻放,“哇——你是風神嗎?!”
甦安屈指彈了他額頭一下,翻著白眼道︰“做你的夢去吧,小鬼。”
之後何陶生做什麼,甦安都沒有回應他。但何陶生還是興奮極了,他一直到深夜才睡著,在他閉眼之後,下一秒,月亮飛快的西落,初陽探出,天已然亮了。
何陶生唰地睜開眼,一頭柔軟的黑發四處亂翹著,他揉揉眼楮,小聲地道︰“風神?”
一道微風輕柔地吹來,幫他理著雜亂的頭髮。
何陶生咧開一個笑,跳下床,神清氣爽地跑了出去,“媽媽,我先去撿柴火啦!”
小聲,“風神,跟我走,我帶你去河邊玩!”
這麼早,村西頭的河邊幾乎沒人。但對何陶生來說,沒人的時候才是最快樂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從河上橋梁走到對面,在樹林邊緣撿著柴火。
撿完之後,時間還早,何陶生跑到了水邊,眼尖地看到了橋梁底下有一個破舊的玩偶。
何陶生拔腿跑過去,舉起玩偶,雙眼發亮,“哇!”
甦安突然感覺腦袋鈍鈍的疼。
他揉著鼓噪的太陽穴,咬著後牙槽,模糊地聽著何陶生從遠方傳來的話。
“玩偶,給你一個做我朋友的機會,”小孩子認真的聲音令人發笑,“首先,我要給你起一個名字。”
他的聲音,逐漸變成了甦安幼時的聲音。
那時,甦安跟著老乞丐住在江邊橋洞裡,他沒有朋友,但有一天,他在橋底下撿到了一個玩偶。
那個玩偶漂亮極了,整潔而完好,像是被人特意放在那裡的,小小的甦安“哇”了一聲,驚喜地抱在懷裡,並霸道地表示︰“你以後就是我的朋友啦。”
“首先,要給你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四五歲的小乞丐沒什麼文化,偏挺著胸膛自信道︰“要做我的朋友,你的名字也要很好聽。我的名字是兩個字,你的名字也要是兩個字,這樣才配嘛。”
小乞丐想了好久好久,猶猶豫豫地道︰“我是在福利院出生的,院長媽媽說我要跟福利院的姓,名字是平安。你是在江邊出生的,那你叫做江生好不好?”
他聲音越來越小,忐忑又自卑道︰“是不是不太好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