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長淮行事體貼,做事沉穩,看起來雖有些強勢,但也不掩文質彬彬。蘇安對他有幾分忌憚,面上也客客氣氣,遠遠對待著。沒想到第二天傍晚,賀二爺又帶著好友來到了易水樓。
易水樓有兩層,雅座和大堂,雕花木欄杆加之火盆,戲園子裡暖暖和和亮亮堂堂。李連是這裡的熟客,嫻熟帶著賀二爺和李家的兄弟往二樓走去,“老樣子來一套。”
他們還沒坐下,李家四爺李簧的眼睛就盯在了台上的花旦身上,“這旦角兒漂亮。”
賀長淮坐在位上,往外頭一看,沒看到台上的旦角,反而瞧見了坐在對面雅座的葉老板。
他嘴角一勾,正要脫下大衣,就聽到李連低聲警告:“老四,你別見一個想玩一個,去年冬天剛過,投湖死的那戲子你就給忘了?”
李簧訕訕住嘴,眼睛還留戀在台上,“哥哥,瞧您說的這話,這是葉老板手底下的人,我哪裡敢呢。”
賀長淮“呦”了一聲,像是諷刺,“李四爺還玩死過人呢?”
眼睛放在對面,看著葉老板一舉一動。
李簧爭辯,“戲子嘛,弱不禁風,不是我玩死他,是他不經玩!”
蘇安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對面有人再看他。借著端水的功夫余光一撇,正是西裝革履的英俊男人。
目光如狼似虎,瞧見他發現之後,還遊刃有余地露出裝模作樣的斯文笑容來。
“……”蘇安。
他可從來沒聽過賀長淮喜歡男人,在李府第一次見到這位少爺的時候也明顯看出他不愛看戲曲。現在舉止這麽古怪奇異,難道真的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蘇安側過身,避開對面看來的眼神。
台下唱得正酣,賀長淮聽了一會兒,卻只聽得腦子犯困。他搖頭歎了口氣,突然起身拎上大衣帽子,長腿帶風,幾步就要走向樓梯。
李連忙問:“二爺,您去哪兒?!”
“這太無趣,”賀二爺朗聲,“少爺我去找有趣的人玩。”
一路下了樓梯,從後面上了對面二樓雅座。
李連呆愣愣地順著他的目標往前看去,直直看到了葉蘇安,他登時心裡一陣罵娘,賀二爺這是去找葉老板?什麽意思?
蘇安也瞥見了賀長淮的到來,他當作不知。回頭一看,玉瓊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上,因為太過認真,反倒顯得呆滯,漂亮的雙眼無神,好像神魂都飛霄雲外了。
蘇安沒忍住笑了兩聲,玉瓊猛地回神看他,小臉一紅,趕緊低頭埋在了夾襖裡。
“你喜歡看戲?”蘇安眉眼含笑問。
玉瓊“啊啊”了兩聲,重重點點頭,又比劃了台上花旦,最後指了指自己。蘇安眼尾一挑,溫柔地道:“你想上台唱戲麽?”
玉瓊怯生生點了點頭。
葉蘇安生平最討厭唱了戲卻一副被逼無奈模樣的人,最喜歡的就是真心喜歡唱戲的人。
蘇安神色柔和了下來,他揉了揉玉瓊的頭髮,玉瓊羞得不得了,但還是乖乖不動,甚至依戀著蘇安的撫摸。
這孩子的頭髮已經長到肩膀了,乍一看還以為是個雌雄莫辨的女娃子。蘇安一腔父愛都被激發了出來,又順手捏了捏玉瓊的臉蛋。
玉瓊也長得極漂亮,但年紀尚幼小,要是說這稚嫩無害的殼子裡面是楚鶴……蘇安打了個寒顫,雞皮疙瘩都能掉了一地。
恕他想象力薄弱,實在想象不出來。
“那我就要問你一句了,”蘇安趕緊回神,纖手遙遙一指,“你瞧這句唱得如何?”
賀長淮腳步定在柱子後頭,饒有興趣聽著他們對話。
玉瓊連忙點了點頭,眼中發亮,顯然認為極好。
蘇安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玉瓊,瞧好了。”
說完,他眼神一變,誠如換了一個人一樣,眼眸一轉,眉梢都透著女子媚意,尾指輕輕翹起,酥中帶麻,細齒咬著紅唇,萬千情愫就這麽輕輕一壓,唱腔從低到高,就唱了台上剛剛唱的那一句話。
賀長淮一愣,硬是剛點上的一根雪茄直直掉到了地上。
這唱的是《貴妃醉酒》裡頭楊玉環逗弄高力士的一幕。這戲素來難唱,花旦更是需要頂頂好的唱腔和好身段,唱戲時但凡用力過了一分,就會顯得場面不堪難看。但葉老板這一聲出來,玉瓊愣生生的,這才曉得葉老板剛剛搖了頭是什麽意思。
他眼睛更亮,“嗬嗬”兩聲想要從喉間發出聲音,卻只出來粗糲難聽的嗓音。蘇安拂過他額頭,“莫急。”
玉瓊滿頭大汗的停住,紅著臉頰點點頭。
蘇安笑了笑,“去後台湊近瞧瞧去。”
玉瓊連忙跟蘇安鞠了一躬,小跑下了樓梯。
蘇安抬手拿過茶杯,有人直接拉開身邊椅子坐了下來,“葉老板,這可真是巧,我又遇見您了。”
“二爺說笑了,”蘇安露出驚訝的表情,很快笑著給賀長淮倒了杯茶,茶氣濃香,霧氣蒸著素白的手,“這兒就是易水樓,您能在這見到我,可算不得巧。”
賀長淮隻覺得他說話也像是在唱著曲,音調悠揚,清楚得像是貼著耳邊說的話,沒忍住笑了兩聲,“葉老板,我要同你道個歉。”
葉蘇安將水推到他的面前,“怎麽說?”
他故意調動著最好的音調,最好的動作,手腕柔軟,皮膚白皙,余光似有若無從賀長淮臉上掃過。
賀長淮果然被他勾得有些意動,面上看不出什麽,眼中卻是暗了些許。蘇安心中冷笑了好幾聲,隻喜歡女子的賀長淮這麽輕易就上鉤了?真不知道這位是假的不喜歡男人,還是皮囊下換了一個人。
但要說底下藏的是楚鶴,他又覺得不像,左右為難,讓他一時看不清真相。
蘇安收回了手,又變成了葉老板溫柔又客套的模樣,“二爺?”
“昨日在席面上說了葉老板的幾句玩笑,現在想來實在不應該,”賀長淮不動聲色,將大衣和紳士帽放在一旁,“聽說葉老板對戲曲的見解很深,恰好我這個從不聽戲的人對此有了些興趣,為了國粹傳承,葉老板不妨給我講講台子上的這出戲?”
葉蘇安笑吟吟:“二爺嚴重了。但您說對這出戲感興趣,倒沒見您扔個彩頭。”
賀二爺眉骨一展,從懷裡掏出一遝鈔票,隨手整了整,直接扔到了台上。厚厚一遝錢在花旦腳前散成了一片,明晃晃地驚起大堂一片驚呼。
底下登時亂成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壓得旦角兒的聲音都快要聽不見。
蘇安頓時又飛了賀長淮一眼。
賀長淮駕著腿,早就等著這一眼了。被瞪了之後立刻渾身舒爽,哈哈大笑著朝樓下大聲道:“都給爺閉嘴看戲,別擾了葉老板的清淨。誰做得好,結束後盡管來我這拿走一塊大洋。”
他這句一出,登時一片歡呼。隨後還真的安靜下來,只是一雙雙眼睛已經盯在了二樓雅座上面。
賀長淮也在含笑看著葉蘇安,葉蘇安瞧了下方人一眼,眉頭蹙起,到底歎了口氣,“可惜了這一出戲。”
如今一塊銀圓能買十張票價,誰還有心思再去看台上醉酒的假貴妃。
“這戲不好,”賀長淮從容道,“葉老板剛剛那一句才是讓賀某不屈此行。聽過了仙音,哪裡還能再聽凡音?”
葉蘇安聽過很多這樣的奉承話,哪怕說這話的是賀長淮也沒讓他多笑出一分,隻矜持地道了謝,維持老藝術家的格調。
賀長淮直接道:“不知賀某可有福氣聽葉老板親自唱一出《貴妃醉酒》?”
“我已經金盆洗手,”蘇安柔聲,“晉城什麽都少,就是戲園子不少。名角兒一個比一個厲害,嗓子就似黃鶯一樣清脆,二爺要是喜歡這出戲,多寶樓明日裡就排了戲單子,這出可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二爺不妨去看看。”
賀長淮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被人往外推。他悶聲笑了一下,想了三秒,突然從腰間抽出了一把槍放在了葉蘇安面前,“葉老板,這個能不能請你開一次口。”
蘇安驚愕看著槍,又猛地看向賀長淮。
賀長淮微微笑著等待他的回話。
蘇安:“……”
真是被拿捏到點子上了。
葉蘇安這人能和江正榮關系這麽好,就是因為葉蘇安看重江正榮手裡的人脈和商會會長的地位。他都能為了江正榮裝得溫柔體貼小意,當實力更強更能帶給他好處的賀長淮出現時,葉蘇安就更不會拒絕。
不過原身跟蘇安都深譜越難被得到的東西就越會被珍惜的道理,他們姿態擺得越高,越是在交往之中佔到的主動權越大。
所以直到現在,原身也是清白之身,乾乾淨淨的一個戲園子老板。
槍支反射著冷光,葉蘇安本來就白的臉色在這會好似更白了一度,他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槍,眼尾輕合,唇色淺淡,“二爺既然說了,那就這麽辦吧。”
好像不是因為想要槍而同意,是因為被槍嚇著了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