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無聲無息地自陰暗的空中落下, 砸到河面之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河上橫著一座橋,橋頭支著一口鍋,鍋裡的水滾滾沸騰, 下面卻沒有火。
所有上橋的人, 都在這口鍋前排隊等候, 那隊尾蜿蜒而去,淹沒在那些看不見的黑霧裡。大鍋前站著一個人身蛇尾的女人, 她用一塊黑白碎花的布蒙著面, 只露出一雙沉暗的眼睛。
沒一個等待上橋的人,都從她手裡接過一碗湯, 喝過之後,臉上的七情六欲就像被洗去一樣, 變得消失不見。這之後,蒙面女子才會放行。
整個橋面,被雨水衝刷得十分乾淨,然而無論是人走在上面,還是雨點打在上面,全都沒有聲音, 一切都是那麽的靜。
看到這裡, 或許會有人覺得這世界不正常, 其實是因為,這座橋叫奈何橋,那條河叫忘川河,這裡就是地府。
奈何橋頭的不遠處有一塊大石,石頭上坐著一個人。這人也不知在這塊石頭上坐了多久,凡過此處者從未見他變換過姿勢, 而他的目光始終緊緊鎖在人群的隊尾。
他,在等一個人。
大概是他等得足夠久,每當雨停,人群的隊列消失,蒙面女子也會走過來跟他說話。
她問他:“你在等你的愛人嗎?”
那男子答道:“我答應他要等他三百年,我沒有做到。”
那之後,蒙面女子漸漸知道了這個男子的故事——
他生前叫沈千沉,是陽間大周國的一名武官。他是個癡情種,愛上了一個哥兒叫梁辰。
後來,梁辰被太后賜婚嫁給了別人,沈千沉就一直在等他。那一世,他曾向那哥兒許諾,說自己非他不可,不在乎等他三年、三十年、三百年!然而,命運終是弄人,他沒有等夠三十年就因公殉職,撒手人寰了。
他說,他曾化為一縷幽魂,在人間徘徊了很久,直到看到梁辰於大雨中撲倒在他的墳前,他才明白,他的所謂等待,倒底還是傷到了他。於是,他進入了他的夢,他想和他做最後的告別——
那天晚上,他在夢境裡,為他擦幹了眼淚。而他自己反而強忍著淚水,勸慰他道:“忘了我吧!我沒有遵守我的承諾,我不值得你為我傷心……”
然而,話雖如此,沈千沉倒底還是想在喝下那湯之前,完成自己生前沒有做到的承諾。他要等他三百年,就在這忘川河畔。
蒙面女子聽完他的往事,搖頭長歎,她感於沈千沉的執著,開始默默地為他記錄著歲月。
光陰似箭,陰間轉眼就是百年。
沈千沉還在等,梁辰卻始終沒來。
那是因為,對於陽界來說,時間也不過才過了十年。
這一年,梁辰五十歲了。李景為他舉辦了五十歲壽宴,請來了平京城裡幾乎全部的達官貴族,就連帝後都親自前來,參加宴會。
熱鬧了一整天,喧嘩退去,賓客歸家。李景送完客人回到後院,房間裡空無一人,他沒有找到梁辰。半生夫妻,李景和梁辰就算不相愛,但他們絕對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李景沒有慌張,從小廝手中接過一盞燈,又揮退了左右,一個人隻身往後院走去。這院子的最深處,有一牆木架,架子上放著很多花盆,種著十年前梁辰開始喜歡上的秋海棠。這些花,都是梁辰親手栽種,從不讓下人們沾手,就好像是他心裡的一塊禁地,不準任何人觸碰。
但李景知道,這些花不是梁辰的禁地,那只是對一位逝者的緬懷而已。因為,那位故人生前就種這種花。
李景挑燈前行,暖黃色的燈火劈開黑暗的夜色,照亮了冷清月色下那個觀花流淚的人。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再往前走。
十年前,李珍成親的一個月後。梁辰找到他,遞給他一份休書,請他在休書上簽字。李景沒有預想中的暴跳如雷,也沒有肝腸寸斷。他只是很平靜地接過休書,問梁辰:“你真的想好了?”
梁辰點頭。
李景望著梁辰的眼睛,從那雙眼裡,他看到了梁辰對未來滿滿的憧憬和期待。李景黯然神傷,如今卻也明白,真的愛一個人就該給他最起碼的尊重。
於是,他忍住心口越來越明顯的撕裂感,在休書上簽下了名字。在梁辰四十歲生辰這一天,他將自由還給了梁辰。聽說梁辰要南下,他還安排了李家的死士和護衛全力護送,直到梁辰走後,李景才一個人躲進書房裡,痛哭了三天。
在李景四十多年的生命裡,這三天是過得最艱難。他幾乎是將自己從生至今的經歷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反覆回憶,年少時犯下的那些錯,所累積得那些懊悔,也在這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中,越發濃重。某些瞬間,李景被悔恨壓得幾乎就要斷氣,他必須大口呼吸才能勉強維持自己不昏過去。
李景曾無數次想過,若是人生能夠重新來過,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情……
數日後,梁辰終於抵達南疆。他按照很久之前沈千沉給他的書信中提到的地址找過去,卻發現等在那院子裡的人不是沈千沉,而是花自盈花將軍。
花將軍對梁辰道:“幾個月前,他就走了。死前,托我在這裡替他等一個人。他是為了大周殉職,作為南廠戌衛的統領,這是他的宿命。希望你不要對外宣揚,請為大周考慮,就此保密。”
——梁辰暈倒了。
醒來的那天下著大雨,他卻幾乎是在睜開眼的瞬間就往外衝了出去,他大喊著:“我不相信,我不信!我要去見他,讓我親眼去見他!”
風雨之中,梁辰赤足狂奔向城外——
風雨之下,李景策馬狂奔進城來——
兩人於暴風雨中,在無人的街頭相遇。那一刻,梁辰用盡畢生所有的力氣,衝李景大喊:“我不信!他沒死!”
李景翻身下馬,將自己身上的雨賞油籬脫下來,紛紛套在了梁辰身上。
梁辰卻失神地望著城門的方向,口中只有那一句‘我不信!他沒死!’
那天,李景策馬馱著梁辰一同去了城外沈千沉長眠之處。
墓碑上沒有名字,梁辰見此不承認那是沈千沉的墳。但李景卻明白,沈千沉之所以墓上無名,恐怕是跟他執行的那個任務有關。這個猜測,後來也確實得到了證實。
但是,那一天,梁辰在暴雨中發瘋,李景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發泄,幫不上一點忙。他知道,梁辰從很早之前就不需要他了,他現在能做得只有默默的陪伴。
潑天的雨水,嘩啦啦地打在兩人頭上,發絲早被衝刷得沒了之前的形狀。雨水如溪,一小股一大股地從李景的頭頂刷過他的眉骨流入他的眼中,再淌過眼眶流下來時,已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以前他不懂得什麽叫愛,如今年近半百終於明白,才真正地將梁辰此刻的痛苦感同身受。
風雨之中,梁辰撲在墳頭上,雙手沾滿泥土。
李景大步走到他身後,忍住心頭割肉一樣的疼,將梁辰拉了起來。梁辰即使被他拉起依舊回頭望著墳頭,他此刻渾身的力氣早就在這番暴雨之中揮霍一盡,好像光站著都是十分勉強的事情,不知何時雙頰也染上了不正常的紅。
李景大驚,探到梁辰額頭,竟然滾燙!他立刻意識到,在這樣放任他下去,梁辰的命也可能丟在這裡!且不說,梁辰是他的愛人,拋去這層關系,梁辰如今還是大周的棟梁之臣,若他身損,對大周將是一份多大的損失,將不可估量!
最重要的一點是,梁辰他也沒有權利,肆意踐踏他自己的生命——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比生命更值得去珍惜的了!
不得不說,李景的強硬這次終於用對了地方。
他不再顧及梁辰的反抗,將梁辰扛上肩頭,迅速回了城。
那一次,梁辰染了風寒,足足在南疆養了半年,才被李景帶回平京。
回到平京的那天晚上,李景當著梁辰的面,將那封休書撕了!
他對梁辰道:“這輩子若你再遇第二春,可以隨時寫休書給我。但在這之前,你依然是我李景的夫人。”
梁辰望著滿地的碎紙殘屑,眼眶微紅,什麽也沒說。
從那之後,梁辰開始種秋海棠。偶爾的時候,他也會跟李景說起沈千沉,每當這個時候,李景從不打斷他,就面無表情地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久而久之,他和梁辰的關系有了一些緩和。他們不再像仇人一樣相處,反而像老友一般,可以推心置腹。
盡管如此,李景卻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梁辰並不愛他。而自己卻在愛情的這彎湖水中越陷越深。
李景想,這樣也好——
這世間夫妻之間的相處,有千百般模樣,他和梁辰不過是萬中之一。雖然他們經歷了千般險阻,至少在人生過半之際,各自都遇到了真愛的那人,這也是一種幸運!
良辰美景不相宜,雖然遺憾,至少美景長相伴。
李景拿著燈籠,站在幾步之外,望著月色下的梁辰,心想,感謝上天讓我余生還有機會繼續愛你!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氣。
梁辰轉身,看到立於暖黃燈火中的李景,擦了下眼睛,邊向他走來,邊道:“謝謝你,今日的壽宴,我很開心。”
李景沒有言語,望著梁辰,他的眼中微微浮現了一層笑意。
暮色之中,他們並肩而行,燈火籠罩著兩人的身影。
暖黃色的光,將黑暗撕開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