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劫越來越粗, 雷聲越來越重,一人一劍戰雷劫的少女長發披散,身上的昆吾道服也有了些焦痕, 但她的雙眼卻明亮如那劍光,身上的劍意戰意也始終滔天如浩海。
瀟雨劍的劍靈還在煙霄劍上, 它安靜地幫她強化了每一道劍意,卻不知為何, 從出塔開始,便再沒有與她說任何一句話。
虞兮枝無暇顧及這點細節,只在心底暗暗感謝瀟雨劍靈, 覺得無論此後如何, 都總要償還它的這份恩情,便是幫它找到它的伴侶^羽劍也未嘗不可。
符意漫天,丹意也漫天, 戰天雷還要顧及那塔靈,虞兮枝自然並不輕松, 這一會兒已經近乎使出了渾身解數,就差將那口無念瘴鍋也拿出來抵禦雷劫了。她吐出一口氣, 數道:“四十二道。”
她抬手, 用手腕拭去額頭滾落的汗珠, 再將垂下來被汗水沾濕了些的發絲向後捋了捋,又捏了幾顆上品靈石,稍微補充了些消耗過多的靈氣。
伏天下到大宗師,足足七七四十九道雷,也並不是間隔相同地一道道落下的, 而是每七道為一組,再逐次變強。
此時此刻, 恰到了四十二道天雷,便是已經度過了前面六組天雷,只剩下最後也是最強的七道天雷。
無數由伏天下入大宗師的修士都是埋骨於最後的這幾道天雷之下,虞兮枝對此心知肚明,縱然渾身已經疲憊至極,卻也絕不敢有半分大意。
然而她芥子袋中的符已經見底,所以她乾脆抓了天照筆出來,以天地為畫布,以黑暗為墨,如此在虛空中書寫成符,佐劍而上。
雲層中,下一波雷劫顯然已經在醞釀中,虞兮枝深吸一口氣,再轉了轉手中煙霄劍柄,另一隻手中的天照筆已經起筆,拉了一道符意出來。
黑雲漫天。
此前,每一道天雷落下之前,都會先從某一處雲層之後探頭。
然而這一次,目之所及,如此有亮光乍現的雲層,竟然足足有七處!
“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會有這麽多處亮光?”有弟子仰頭喃喃,再下意識數道:“一、二、三……七處?!”
如此之多的雷光閃爍,將落未落,足以將這一方原本黑壓的天地都照亮,原本周圍不甚清晰的一切也都變得肉眼可辨起來。
“難道二師姐最後的七道劫雷,要一起劈下嗎?”
“什麽?這也太凶了吧?這誰能撐得住啊?!以前有記載出現過這種七道劫雷齊下的情況嗎?”
“便是幾位宗主渡劫的時候,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景象吧?”
“等等,那個黑影,你們看到了嗎?二師姐腳下那道攻擊她的黑影!我之前以為是自己眼花,但你們看,明明是真的有黑影!”
虞兮枝抬眼看向雲層,也看到了一並出現的七道雷劫,再垂眸看了一眼再次不死不休般向她衝來的塔靈黑影。
“嘖。”她冷笑一聲:“怎麽還來?你到底對我哪裡不滿?”
塔靈黑影顯然聽懂了她的話,又是一聲難明的咆哮,虞兮枝抬手,用天照筆的筆杆撓了撓耳朵:“聽不懂。”
塔靈黑影:“……”
她歎了口氣,好聲好氣道:“我覺得你打不過我,等到我渡劫完畢,你就更打不過我了,可若是我真的擊碎了你,你的塔怎麽辦?這塔沒了塔靈,豈不是要成一尊廢塔,這樣真的好嗎?”
她聽不懂塔靈的話語,但顯然對方卻能明白她的意思,聞言,塔靈聲如嗚咽,又帶著些一去不返的決然,竟然在她話音落時,再次向她爆衝而至!
虞兮枝一筆點向塔靈,竟是不知何時,終於將困字陣的最後一筆畫完,此刻一筆點下,便恰將困字陣點亮!
於是塔靈黑影就這樣硬生生被她困在了腳下,不得寸進。
“我要渡最後這點劫,渡完了再來和你談談心。”虞兮枝用足尖點了點腳下困字陣。
塔靈黑影哪想讓她如願,隻如同要自我毀滅般,不斷蠶食撞擊著那困字陣。
八意蓮花塔中有靈脈,有無數符意,甚至這塔靈本身也有無數符意,如此再去衝撞符陣,天然便能輕易找到符陣的缺點所在。
虞兮枝看著不斷衝撞困字陣的黑影,不由得再歎了口氣,揮筆去補符陣。
這一次,七道雷光同時閃爍的光亮自然足以讓所有人看清,虞兮枝是真的在與一道不知來歷的黑影纏鬥!
塔靈咆哮,雷鳴呼嘯,無數聲音重重疊疊嘈嘈雜雜,黃梨的手心莫名有些出汗,他緊張地看著風雷湧動之中的虞兮枝,又倏而感覺到了什麽般,猛地看向了天邊。
劫雲覆蓋的范圍太廣,便是修士目力極好,目之所及,也都是黑壓一片。
此時此刻,有七道劫雷好似一並探頭,卻也只是照亮了比劍谷上空的這一片天地。
此處十裡八荒都已經下了禁入令,且不論到底有沒有這一道禁入令,想來也絕不會有任何人想要闖入這樣如同滅燈之災的雲層之下。
所以天邊那一道亮光是何物?
難道又是一道劍意?
黃梨境界到底稍低,便是認出了此前那一道來自小師叔,卻無法判斷小師叔到底身在何處,隻當是小師叔通天之能,從千崖峰出了這一劍,再披荊斬棘到了此處。
可那樣的劍,竟然還能再出一次嗎?
他還在疑惑,那劍氣光亮已經破開所有的黑,轉瞬清晰可辨。
“……小師叔?!”黃梨猛地站起身,向前衝了幾步,雙手按在面前結界上,瞳孔微縮,終於看清了那道劍光中,竟然不止是劍光!
一襲白衣踩枝而來。
黑雲是比墨色更深的黑,他的白衣是比雪色更勝的白。
黃梨周圍的人自然也聽到了他的話語,再看清了那禦劍而來的人,心中巨震,有人脫口而出:“小……小師叔?什麽小師叔?是昆吾山宗的那位小師叔嗎?那位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劍嗎?!”
“讓我看看!天下第一劍!”
“給我也讓一點,我也要看!我還沒見過昆吾的小師叔呢!是他剛才出的那一劍對不對!我就說,剛才那樣的劍意劍氣,若非天下第一劍,又有誰能出這樣的一劍!”
有弟子還兀自被方才那一道劍光震懾心魂,有修劍的弟子恍惚覺得自己終其一生恐怕也難望其項背,差距實在太大,不少人都無可避免地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怔忡與神魂劇震之中。
而現在,倏而聽說那竟是昆吾那位小師叔的劍氣後,之前作繭自縛般的想法便自然淡去。
胡思亂想什麽呢?
比不上天下第一劍不是很正常嗎?
被結界層層護住的弟子們如此震驚,高天之上,除了懷筠真君之外的其余六位宗主,也有人豁然起身。
“謝君知?!他怎麽會來這裡?他怎麽能來這裡?!”
――當著謝君知面時,自然人人尊稱他一句“謝小師叔”,但既然此刻他不在此處,實則他們當是同輩,便是直呼其名,也不過稍微失禮。
更何況,謝君知為何年紀如此之輕,便能當上昆吾山宗的小師叔,在場的這幾位宗主都是這世間所剩無幾的真正知情人。
問他怎麽會來這裡,聽起來倒還是一個挺正常的問題。
但後一句,他怎麽能來這裡,便自然帶了某些奇特的震怒與不可置信。
發出那一聲驚呼的,是太虛道的華慎道長,他豁然而起,死死盯著那劃破夜空的劍光,突然又意識到什麽:“所以剛才那一劍,也是他出的對不對?”
紅衣老道隻當沒聽見華慎道長的話,心中卻不知為何,竟然因為謝君知的到來而稍微輕松了幾分。
“你覺得呢?”既然輕松了幾分,紅衣老道也有心情去理會別人的話,他微微挑眉:“剛才那樣的劍意,除了他,還能有誰?”
這話說得有些噎人,卻也是實話。
在座的諸位也能提劍,也能出劍,但有誰敢說自己的劍意可以綿延千裡後,還能保持如此聲勢?
這世間,本就只有且只有一人,能出這樣的劍。
那樣的劍意,只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所以華慎道長方才的問題,實在是有些多余。
華慎道長被這樣一嗆,臉上帶了點惱怒,但卻顯然也無法反駁紅衣老道的話。
他到底有些不甘心,又接了一句:“現在破境的這位女弟子我看劍意也很不錯,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出這麽一劍。”
紅衣老道眉開眼笑:“過譽過譽。”
談樓主含笑翩翩:“過獎,過獎。”
懷筠真君微微點頭:“承道長吉言。”
華慎道長:“……”
竟是一時惱怒,忘了這渡劫的女弟子的來頭!
他拂袖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另一邊,歐陽閣主6一直注視著從遠而近的謝君知,他的眼中帶著許多提防戒備,卻也還有些感慨:“不知不覺,他竟然也已經這麽大了。上次見他……他才剛剛學會走路,劍卻已經握得很穩了。”
“謝家人,天生劍修也是正常。”許久不語的了空大師轉過一顆菩提珠,神色有了幾分慎重:“懷筠真君,你不覺得……你應該給我們一個解釋嗎?”
懷筠真君在虞兮枝開始渡劫時,便若有所覺,方才見謝君知的劍意來此,已經預見了此時此刻。
是以此時,他面對諸位宗主的審視的目光,懷筠真君依然鎮定自若道:“如你們所見。”
如你們所見――
他已經來了。
所以,你們有什麽話,自己去問他的劍,自己去對他說。
劫雲鋪開數百裡,謝君知已經破開黑霧,轉瞬已經到了比劍谷近前。
最後的七道劫雷還未落下,虞兮枝再度一符踩住那塔靈黑影,回眸已經看到了謝君知,眼神倏然亮起:“謝君知――!”
她的聲音清亮純粹,帶著真正久別重逢般的喜悅,若非雷劫在即,塔靈如影隨形,謝君知可以想象到,她興許下一瞬便會踩劍向自己而來。
但她不能,所以她只能等他來。
方才見到劍意時,虞兮枝便覺得他或許真的會來。
可就算心裡有了點預期,但真正見到他時,巨大的欣喜感還是瞬間淹沒了她的心臟。
她遠遠看著他,帶著明亮到抑製不住的笑意,像是忍不住般,她又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謝君知。”
第二聲分明不大,謝君知分明只能看到她的口型,但他卻覺得,他也聽到了。
傳訊符來來回回那麽多遍,也依然比不上這樣真正用雙眼看到她的樣子。
八意蓮花塔中,虞寺還在愕然看著窗外,那和尚說了之前的話後,他本能地並沒有相信,然而虞兮枝已經戰了這麽多道雷劫,他也在雷光閃亮的須臾中看到了這麽多次與她纏鬥的塔靈黑影。
白雨齋的鎮派之寶有塔靈,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塔靈應與一門宗主神魂相連,除非宗主對某一人有極大惡意,久而久之感染了塔靈,否則,主鎮守的塔靈只有在遇見某種難以容忍的原則問題時,才會悍然出擊。
白雨齋的齋主是紅衣老道,是將虞兮枝收為了唯一親傳弟子的白雨齋齋主,他絕無可能對虞兮枝有半分惡念。
那麽結果就指向了一種――
那和尚說的,興許是真的。
虞寺一面不斷告訴自己,事情一定還有什麽別的解釋,但另一面,他的理智卻在告訴他,那和尚所說,並不是信口雌黃。
他如此,一旁的易醉程洛岑卻已經都確認了此事,卻也只能故作鎮定,指責那和尚簡直一派胡言。
塔中有人將信將疑,有人覺得那和尚胡說八道,卻也有人已經默默遠離了昆吾山宗眾人,顯然是已經信了那和尚的話語。
謝君知劍光亮起時,千崖峰幾人臉上都止不住有了些喜色,一時之間竟和高天之上的紅衣老道一樣,止不住有種有了主心骨的感覺。
而此刻見到小師叔竟然來到此處,易醉忍不住貼在窗欞上仔細分辨,確認真的是本人,而非紙符人之後,終於松了一大口氣。
他嗤笑一聲,想要回頭嘲諷那和尚幾句,卻在回頭的同時,看到了那和尚臉上有些奇異的笑容。
“……你笑什麽?!”易醉心中倏而有了種奇特的感覺,頓時脫口而出。
“貧僧笑這世人,到底為情所困,到底心甘情願畫地為籠。”
他話音響起的同時,謝君知恰一腳踏入比劍谷中。
然後,他整個人都頓在了原地。
橘二慢慢從樹枝上站直身體,素來頗有些懶散的目光倏而銳利,它目光沉沉地盯著腳下。
此處黑沉一片,橘二的眼瞳便自然變得渾圓,它這樣低頭看著腳下,然而它腳下,卻分明是虛空一片。
然而它的目光卻好似穿透了所有這些黑色,落在比劍谷的地面,再一路向下,看到了那如蛛網般密布的血色符咒所布的巨大符陣。
那原本只是微亮的符陣似是感應到了什麽,如呼吸般微微起伏,好似蟄伏的毒蠍終於看到了獵物,只等獵物再前行一步,便纏繞而上,將其牢牢抓住。
“現在走還來得及。”橘二看了許久,再抬頭,深深看了一眼回眸看向此處的虞兮枝,突然開口道。
“嗯。”謝君知應了一聲,眼神淡淡從那血紅陣法上移開。
他分明知道那符陣是為他所設,隻為困他而來,甚至畫那陣的人,根本沒想要做更多的隱匿,在他眼中,簡直像是明晃晃在告訴他,這就是要困你在此的陣。
他看到陣,也看到了畫陣之人的用意。
下一瞬,他抬手輕輕咳嗽了兩聲,再浮現一抹笑意。
不退反進,一步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