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願自己永遠都不用回憶起那一日的尷尬。
易醉左手拉右手, 壓根沒有任何想要聽虞兮枝解釋的機會,就這麽直挺挺移開目光,落寞夢遊而去。
而他身後, 原本這個動作真的只是為了移交一番劍塚劍意的兩人,已經雙雙窘迫到不太敢去看對方的眼睛。
虞兮枝怕謝君知發現自己實在不太正常的心跳。
謝君知怕虞兮枝看到自己躲閃的雙眼和不自然的神色。
兩個人於是一並自覺不動聲色地躲閃對方, 是以便雙雙都沒有發現對方的不正常,還心有靈犀地一起刻意跳過了易醉來過的這一茬。
謝君知語氣努力鎮定地指導了一番要如何移交劍意, 虞兮枝僵硬著手指,努力認真地聽完,再擊中精神, 原本好似並不多麽難的事情, 她竟然試驗了足足三五次才成功。
成功的一瞬間,交疊的手錯開,各自心懷鬼胎的兩人分別悄然松了口氣, 再於心底生出了一點點悵然若失的感覺。
虞兮枝發誓,真的只是一點點。
畢竟她的掌心太燙, 而謝君知手指冰冷,本就理應中和一下溫度。
對, 就是這樣而已。
那可是小師叔, 她怎麽會對小師叔有什麽想法呢?
小師叔給她買糖葫蘆, 只是因為之前他摔壞了她買來的那一隻,小師叔拉她的手,就像是長輩牽著後輩一樣,是關懷,是慈愛, 小師叔玩她的頭髮,刮她的鼻尖, 是、是……
虞兮枝編不出來,但她覺得,反正無論如何,無論到底是什麽,肯定不是易醉想的那樣!
之後的一段時間,虞兮枝也不是沒有想過和易醉解釋一下,但易醉從那天以後不是在入定就是不見蹤影,完全沒有給虞兮枝任何機會。
等到日子久了,再去專門解釋的話,就會顯得反而太過刻意,所以直到虞兮枝自己也閉關入定,竟然都沒和易醉說上半句話。
至於謝君知,虞兮枝雖然堅定覺得是易醉想歪了,但自己到底有沒有幾分心虛,只有自己知道,總之,她小心翼翼地刻意錯開了點兒與謝君知相見和相處的場合。
比如吃麵時,她總是去的比平時晚幾分,為了掩飾,她還要捧一本書,亦或直接讓黃梨送上門來,她自己則不是在畫符,便是在煉丹。
如此這樣被各種雜事分了些心神,虞兮枝在某一個午後,非常明確地感覺到,自己要入定了。
之前數個秘境和昆吾選劍大會接踵而至,她一直都在練劍再拔劍,不是在戰鬥,就是在已經許久都沒有認真沉澱一番,入定自省了。
更何況,雖然謝君知有讓她不要著急,她也的確沒有著急,可情急之時,到底一步到了化神。
既然化神,下一步便是突破到大宗師的雷劫了。
雷劫此事,對於虞兮枝來說,可以算得上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於,她為虞寺易醉等人突破伏天下時,便畫了仙門獨此一份的引雷符,為了這符,她親自試驗,被雷劈了不知多少下才成功。
至於陌生,自然是指,她如此一路破境至此,竟然還從未迎接過一次屬於自己的雷劫。
上一次懷筠真君入大宗師的雷劫她也看到了,如今回想起來,也還是覺得驚心動魄。更何況,所謂雷劫,便是走修仙這條逆天之路時,天道給予的某種刁難和劫難。
也不知當天道發現她這個沒有渡過雷劫的漏網之魚時,會不會雷劫比懷筠真君的還要更恐怖一些。
除此之外,她對於這個境界的破境還有些茫然,而她體內的靈氣也需要穩固和疏導。
入定此事,隻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其實沒有什麽固定要求的姿勢。
比如易醉喜歡坐著,是以格外講究椅子舒服。
再比如,更多的那些大能們則講究儀式,更喜歡盤腿打坐,還要背脊挺直,仙風道骨,力求入定醒來時,若是有人在一側護法,也不會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虞兮枝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只是她下意識覺得自己這次入定或許會用挺久時間,又有點怕錯過比劍大賽,所以她思忖再三,還是去找了謝君知一趟。
謝君知當然早就感覺到了虞兮枝這段時間來,稍微有些躲著他,便是見到他了,看起來好似還是自然地打招呼和相處,但個中區別,別人看不出,他自然當然一清二楚。
這其中的原因,謝君知刻意地不讓自己去想。
畢竟稍微推測一下,便可以得出結論。
無非要麽是虞兮枝或多或少覺察了他的想法,被嚇住了,難以接受,要麽是虞兮枝有事情瞞著他。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讓他高興,所以乾脆不去想。
是以這會兒見到虞兮枝主動來找他,謝君知還有些詫異。
“我可能要入定一段時間,如果小師叔有空……不知道能不能幫我看著點。”虞兮枝撓撓頭:“入了化神境以後,我都還從未自觀過,也不知會用多長時間,若是有什麽事,還請小師叔叫醒我。”
聽完這話,謝君知的心情倏然好了許多。
這樣突然的變化讓他自己也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失笑,覺得自己委實有些自欺欺人過頭,便是乾脆不去想原因,此刻聽到虞兮枝這番像是佐證了他後一種猜想的話,竟然還是會忍不住高興。
“你想在哪裡入定?”既然沒有被發現,謝君知連坐姿都變得隨意了很多,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微微一頓:“我給你護法。”
虞兮枝想了想:“在我的房間?”
謝君知沒多想,隻點了點頭,又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忘了說了,你的後天劍骨看來已經大成了,入定以後,記得疏導一下經脈中的劍氣。”
之前謝君知就提過劍塚中的劍意或許可以硬生生為她磨出一身劍骨出來,只是期間事情太過繁雜,她一時之間也忘了這件事,此刻聽謝君知提及,虞兮枝不由得眼睛一亮:“真的?”
她喜於言表,謝君知便跟著她勾起唇角,頷首道:“我何時騙過你。”
“說自己沒事的時候?”虞兮枝下意識應道。
謝君知:“……”
虞兮枝話才出口便有些後悔,畢竟說到謝君知自己逞強,便會衍生出後續發生的一些事情。
她著急再找話題,岔開這個對話,於是想起了自己在發現謝君知寫的枝字符之前,她想問他的那個問題。
“你知道妖靈氣嗎?”她慢慢抬眼看向謝君知:“我不知道秘境中的事情你還記得幾分,但當時……那位謝神醫說我體內有可以直接送我入大宗師的妖靈氣。若是入定以後,我自觀之時發現真的有妖靈氣,又該如何?”
謝君知看著她,突然笑了一聲。
“你也知道,謝家的血,是可以將妖靈氣轉換為人類所能利用的靈氣的。”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的眼睛:“你喝了我這麽多血,若是想要入大宗師,自然可以將那些妖靈氣釋放出來。”
這是在間接肯定她體內有妖靈氣的事情了。
虞兮枝臉色微白。
“可是……我體內怎麽會有……妖靈氣。”她囁嚅嘴唇:“我分明是人類……”
“關於這個問題,你可以問問橘二。”謝君知邊說,邊向著某個方向看了一眼,橘色小貓咪正曬著太陽,翻開肚皮,睡得滾香,顯然不像是可以解釋什麽的樣子。於是謝君知收回視線,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那個時候,橘二挖了你以後,有些愧疚,便想要補償你點什麽。”
虞兮枝微微一愣。
“它總不能去抓老鼠放在你的門口,既然身無長物,別無所有,便向你賠罪了一把靈氣,便是此刻在你丹田之外的那一團。”謝君知代替橘二解釋道:“妖靈氣對人體並沒有什麽好處,所以我發現它所為後,幫你封印了起來,這便是你為何從無察覺的原因。”
說到這裡,他又笑了笑:“也或許是因為這樣,你的身上便有了些我的痕跡,所以才能入了我的心魔秘境。”
虞兮枝目瞪口呆。
她當然知道橘二不簡單,卻從未想過,橘二居然已經厲害到,挖別人一爪子以後的賠罪都是這麽多靈氣了!
未免也太闊氣!
虞兮枝的目光慢慢移到橘二身上,慢慢按捺下自己想要去狄話驗俁肚子的衝動,再忍不住問道:“那……橘二都挖過多少人?”
“有多少人給過橘二貓飯丸子?”
虞兮枝:“……”
好的,那滿山想來,也只有她一個人了。
臨走的時候,虞兮枝到底沒忍住,還是蹲在橘二旁邊,捏了把它的尾巴,再猛地擼了一把橘二胖軟的小肚子,然後一溜煙跑了。
既然不知道自己要入定多久,那麽入定這事,在虞兮枝看來,還是要怎麽舒服怎麽來。
至於具體應該怎麽舒服……
虞兮枝選擇躺著。
躺著的少女在綿軟的被窩裡昏昏沉沉入定,真正入定後,靈台反而一陣清明。
她化神入得有些倉促,少了點兒過去破境時的水到渠成,完全是在歷史舊影中見到妖皇謝臥青時,想要多給大知知一點靈氣,所以硬生生突破自己的靈氣上限,破了境卻不自知。
反而是因為接手了一段時間千崖峰劍塚的睥睨劍意,而那些劍意在給予她無限壓力和磋磨的同時,卻也將她的渾身經脈重新打磨了一遍。她原本便已經算得上是一片坦途的經脈靈氣中,有劍意愈發精粹。
她一縷一縷地將散落在經脈之中的這些衝刷過骨相的劍意聚合起來,再細細地重新融入自己的靈氣之中。
於是被靈氣衝刷的劍氣愈發精粹,而那一層薄薄的劍氣竟然好似將她的靈氣以劍意輕輕包裹了起來,再度衝刷了一次她的經脈與紫府。
境界的堆積在某種程度上,便是由越來越凝練精純的靈氣,一次又一次地衝刷經脈,不斷洗髓的過程。既然後天劍骨已經磨成,那麽這些本就已經被磨到鋒利無比的劍意,便轉而來隨著她的靈氣衝刷經脈,最終成為所謂的劍靈氣。
入定之時,不知窗外今夕是何年,於是初夏轉濃入盛夏,花開並蒂再衰敗,謝君知打開她的窗戶,將她插在白瓷瓶中的那隻玫瑰扔了,又換了新的,如此重複無數日,濕軟的風慢慢凌厲。
j黃葉華,風蕭瑟瑟,金黃的落葉覆滿了整個千崖峰,十裡孤林本無葉,但風卷著峰頂那些金光的葉片,漫天飛舞再隨意落下,竟然便也讓十裡孤林一片燦意。
秋意濃。
虞兮枝睫毛翕動,慢慢睜開眼,已是化神大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