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不絕的除塵訣輕柔地拂過書頁, 於是書頁便一直保持著絕對的潔淨。
翻書的聲音偶然破開空氣,還有筆尖落紙的聲音。
但此處更多的,是無法付諸於筆的書。
那些書玄之又玄, 境界不到,緣分不夠的話, 或看得見摸不到,或摸得到卻也翻不開書頁, 亦或者翻開書頁後,竟然入眼是一片空白。
藏書閣,便是昆吾山宗的又一絕對底蘊。
那些筆尖簌簌, 有些是弟子手抄劍訣丹方, 但更多則是來源於上一層密密麻麻伏案而坐的抄書執事。
紫淵峰管諸般對外雜事,卻有一件事,是歸太清峰所管。
便是收集天下書, 天下訣,再藏於書閣之中。
日複一日, 年複一年,縱使是與妖域之戰最激烈的時候, 這裡的抄書聲音也從未停下過, 便如學宮永遠生生不息, 昆吾與修仙界便永遠生生不息一般。
虞兮枝身上還有些淡淡的火鍋味沒有散去,便是捏了三四次除塵訣,卻總帶了點縈繞殘存。於是在這其中苦讀的許多同門不免微微吸鼻子,覺得自己好似聞見了什麽讓辟谷已久的自己食指大動的味道。
少女面色沉靜,仿佛絲毫不覺落在自己身上的疑惑視線, 於是那些視線困惑停頓片刻,又轉開, 再微微一停,似是想到什麽,重新轉回來。
破案了,是二師姐呢,火鍋的味道一定來自她這裡!
虞兮枝恍然不覺自己對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隻擺出垂眸看書的樣子,好似已經入定,心底卻在想,要不要下次讓黃梨將牛油鍋底做得淡一些。
頓了頓,虞兮枝又飛快否決了這樣的念頭。
吃火鍋是為了自己吃的,大不了回頭央著謝君知改進一下除塵訣,再裡面再加一道“去味”。
她面前放了厚厚一遝書卷。
日光傾斜在書卷上,將上面的每一個字跡照耀清晰,赫然正是昆吾山宗的編年史。
編年史看上去很新,好似也並沒有多少人看過,但事實上,這只是因為,這編年史每十年便要重新謄寫一次,再更新這十年以來的事情。
好巧不巧,虞兮枝正好趕上了這一次謄寫剛剛完成,上面甚至記載了懷筠掌門成真君之事,以及此次五峰對戰的結果。
她來翻此處典籍,自然便是因為那日紅衣老道所說的話。許多過去的問題想要答案,便當然可以自己找找。
畢竟作為昆吾弟子,她如此入秘境斬妖,再對山練劍,除了擢升自己的境界之外,更也是為了伏妖。可妖……為何要伏?又為何每甲子都要伏?妖域又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又以及,千崖峰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在昆吾山宗之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五峰對戰後,距離五派三道共同探索秘境,還有一段時間,而謝君知又要她慢點再成大宗師,於是這空閑出來的時間,正好可以用來在藏書閣多看看。
於是日光從東來,灑向西,再暗沉下去,燈火初上,星夜璀璨,入夜深深,再到日頭重起。
虞兮枝翻過一卷又一卷,編年史言語凝練,並不過分著墨什麽。
可字眼寥寥,事件卻從不會寥寥。
能被記錄入編年史的,便是再普通的一行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名字,也總是某個時代的驚濤駭浪,翹楚之才。
於是她見了無數名字,有驚才絕豔的劍仙前輩,有五峰命劍的那些開創者,有帶著全修仙界對抗妖域的領袖,有一劍平山海的狂傲之輩,也有背叛昆吾、最終沉冤昭雪的妖域臥底。
但她縱觀上下三千年,不能說其中未曾提過千崖峰,而是論及此地,便含糊其辭,一筆帶過,隻說此處葬劍,再認真描述昆吾山宗是如何將那一位位先烈的劍尋回,再葬入劍塚之中的。
小師叔三個字間或出現在其中,卻無名無姓,只是簡單的“小師叔”三個字。
再仔細去想,她甚至好似沒有見到一位姓謝的。
虞兮枝於是倏然想起,那日紅衣老道與談樓主在見到謝君知時,兩人分明都是一派之主,與謝君知是同輩,卻叫他一聲“謝小師叔”。
當時她還詫異為何如此,此時此刻卻才恍然。
原來是因為,千崖峰一直有一位小師叔。
日子久了,於是“小師叔”三個字,便不再單純是後輩弟子對師尊師弟的稱謂,而是成了單獨某個人、亦或是某個角色的專屬稱呼。
這人或許是謝君知,也或許不是他,但很顯然,昆吾山宗的小師叔,總是住在千崖峰。
又或者說,這位千崖峰的小師叔,總是在這裡壓著這劍塚的劍意,深居簡出,他的存在或許在許多時候都被忘卻,但既能壓劍塚之劍,足以可見其實力之強大,恐怕在許多時候,都是力壓昆吾掌門的。
可無論千崖小師叔是怎樣的人,有怎樣的劍,縱觀這些宗卷,千崖峰的資料也不應只有如此寥寥幾語。
虞兮枝摩挲了一下書頁,有些不太確定。
所以……千崖峰究竟是被從這編年史中被抹去了,還是有單獨一卷,卻無法借閱?
她這樣出神地想著,卻突然覺察,有一人拉開了她身側椅子,再施施然坐了下來。
虞兮枝猛地回過神,本能皺眉,想要禮貌出言驅趕,這藏書閣如此之大,去何處不好,為何非要與她擠一張桌子。
待她側頭去看時,這滿腹話語卻都又被她咽了回來。
那人白衣拂桌,抬手將她手中的書取了過來,垂眸看了一眼,再勾唇輕笑一聲:“原來你在看這個。你想知道的,是關於千崖峰的事情,還是關於我的事情?”
正是謝君知。
他黑發披散而下,在這樣晨曦白露的清晨,便宛如踏光而來,和塵而坐,他翻書的手指比書頁更白,就這樣隨意將一整卷書都簌簌翻過後,虞兮枝才猛地反應過來,方才的話語是直接在她腦中響起的,顯然是用了傳音。
她看的明明是昆吾山宗的編年史,可他開口便是這樣篤定的問句,好似一眼便看穿了虞兮枝的意圖。
虞兮枝抬眼看他,她想說自己不知道從前千崖峰的小師叔是誰,也並不是真的關心過去的千崖峰是怎樣,她的好奇許多,卻也有限,所看所找,不過是一個人的痕跡。
但許多話語滾在心頭,到了唇邊,卻只剩下了簡單直白的一個字。
“你。”
於是謝君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指倏然停下了翻書的動作。
“我啊。”他笑了笑,“我有什麽值得好奇的地方呢?”
“我的事情很簡單。”他沉默片刻,再重新開口:“比你見到的所有小師叔都簡單得多,簡單到……大約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
他聲音很淡,在這樣說著“用一句話就可以描述我的人生”這樣的語句時,便更倦了幾分,好似被他這樣隨意說來的人,與他並無半分關系。
謝君知頓了頓,抬手扶了扶她的發髻,手指再順著她的長發滑落下來,最後用手指將她的發尾繞了個圈,再松開:“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牽連了太多因果。雖然你與我太近,已經勢必沾染了這許多事情,但現在的你,還不能知道。”
“可你卻也讓我慢一點再到大宗師。”虞兮枝看著他的眼睛。
“你知道,人總是複雜的,也總是會變的。在這件事上,我亦不能免俗。”謝君知卻微微笑了起來,並不否認虞兮枝的話:“就像我想告訴你,卻也不想讓你知道。”
有那麽一瞬間,虞兮枝覺得他的笑容好似與往昔並不十分相同,那其中夾雜了許多喟歎,又十足溫柔,但那份溫柔之下,他眼瞳懨懨更盛往昔,再映出她的影子。
人總是複雜的,所以在決定一件事的時候,總會搖擺。
現在溯回去看,按照原書劇情,他理應是全書最大反派,所以在聽了她所遭受的不平遭遇後,才說了大宗師不過一個小目標,從普一開始相遇,他好似就在引導和支持她去反抗什麽。
可這一點,虞兮枝早就心知肚明,也早就欣然接受。
她從來都不怕與他的命運相連。
她反抗的,從來都並不僅僅是死亡,而是那種既定的、被書寫的惡毒命運,是那份不由分說的不公平。
如果為了反抗這樣的不公,就要與反派為伍,那麽她願意欣然而往。
可現在,他卻突然讓她走慢一點,就像是最初信口而來的決斷,此刻發生了某種偏移,讓他搖擺不定了起來。
人也總是會變的,所以從初識到現在,他是曾經的他,卻也不再是曾經的他。
他許是有了傾訴的欲望,想要告訴她關於自己的許多事。
然而等她能夠得知一些事情的時候,他卻又突然對那個時刻產生了某種從未有過的些微不確定和退縮。
虞兮枝與他對視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
她……為何能從他的話中聽出這許多意思?
小枝枝依然在恬然沉睡。
恬然中,小知知在旁邊百無聊賴地戳靈氣泡泡,而那些靈氣泡泡炸裂出了綿長微澀的樣子。
她注視著謝君知,又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小枝枝的沉睡,與那些傳遞而來的複雜情緒。
“小枝枝是不是在你的靈府裡?”她好似感到了什麽,倏然開口。
謝君知卻搖了搖頭。
他原本停在她落下發尾處的手輕輕抬起,再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