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輕描淡寫, 十裡孤林似是聽到了他的聲音,枯枝無葉,卻也抽芽有嫩綠翠綠濃綠之色, 黑夜沉沉,俯瞰而去, 只能見一片枝芽搖擺如浪。
過去看這孤林,不過以為是千崖峰劍氣劍意縱橫, 到底有些寸草難生,黃梨為了讓峰頂的一畝三分地裡長出農作物,簡直煞費苦心, 用盡畢生種田絕學, 而這十裡孤林想必便是劍意之下殘存的樹林。
然而此刻,大家卻有些禦劍不穩,甚至不敢再看那孤林劍意, 只怕灼灼人眼。
虞兮枝突然想起那一天晚上,送自己回了暮永峰的小樹枝, 心道難怪這樹枝如此靈性又戰意澎湃,在一家面館門口, 自己想要拔劍, 卻是這樹枝先跳入自己手中。
轉念她又微微皺眉, 心道自己就這樣將小樹枝做發簪,豈不是等於將謝君知的本命劍插在頭髮裡?
而她之前趕不上擂台賽,隨手折了樹枝便去的行為,要說也是因為平時謝君知總是折了樹枝與她對劍,所以她順手為之。
可人家折的是他的本命劍, 就算把這片林子折禿了,也是他的事, 她憑什麽抬手就折?
虞兮枝覺得自己裝小樹枝的芥子袋微微發燙,伸手想去默默拿出來,卻又有些不好意思。
程洛岑和易醉卻已經微微變了臉色,他們過去練劍時,也算是將整個千崖峰都跑了個遍,尤其是這劍風劍氣也斬不斷的十裡孤林,更是他們練劍的好地方。
結果到頭來,也難怪這樹林如此堅韌,竟是他們逾越,在小師叔的本命劍上撒野?
三人腦中同時冒出一個想法。
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十裡孤林既已過,再落在千崖峰頂,不過是轉瞬。
牛肉湯的味道和蔥花一起散出,黃梨遠遠就看到幾人身影,此刻劍落,他的面便也已經上桌,剛剛手起蔥落,給每一碗上撒了蔥白蒜苗,又回身去拿筷子。
面極香,尤其是在場幾個打了擂台賽的人,都是連打十場,可謂精疲力盡,依照以往,此刻當一並一湧而上,易醉還要從黃梨和程洛岑碗裡各搶兩片鹵牛肉。
為此,黃梨特意給自己和程洛岑碗裡偷偷多塞了兩片鹵牛肉。
然而黃梨等了半天,卻見崖邊三人臉色慘淡複雜,只有小師叔一人穩穩向著面桌走來,施施然坐下,再拿起筷子。
“你們怎麽了?快來吃麵啊。”黃梨不解道。
虞兮枝想起小山洞裡,自己懶得去取的發簪小樹枝,退後半步,乾笑一聲:“你們先吃。”
易醉程洛岑面面相覷,硬著頭皮上前,易醉乾巴巴道:“小師叔,那個,過去我們不知道……”
“無妨。”謝君知撈起一筷子面,吹開上面熱氣:“過去怎樣,以後便也怎樣,無需顧忌。”
黃梨一無所知道:“顧及什麽?”
易醉拉了黃梨到旁邊,壓低聲音將事情說了,黃梨果然也露出了驚愕表情:“本命劍,可以不是劍嗎?”
“嘶,別人問也就算了,你自己的本命劍都是鋤頭,你醒醒。”易醉齜牙咧嘴道:“小師叔的本命劍能和別人一樣嗎?不懂就別亂問。”
幾人鴉雀無聲坐下,一頓面吃得心不在焉。
易醉話雖那麽說了,心裡卻忐忑,其實也並不明白。他想去問問自家舅舅,為何一片孤林能做本命劍,卻又怕這是什麽秘密,不能亂說。
老頭殘魂卻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樣子,在程洛岑心底道:“我早就覺得這樹林子裡面的劍氣不對,不過這千崖峰的劍意都零亂又不成章法,也就只有這樣的劍氣能壓住這些劍意了。這小子真是,深藏不漏。”
程洛岑垂眼吃麵,在心裡問道:“樹林也可以做本命劍嗎?是劍原本就是樹林,還是劍落地,才成了樹林?”
老頭殘魂卻第一次語塞,半晌才道:“你想知道就去問他啊,我怎麽知道?這種劍,老夫也是第一次見,哼!”
“你號稱全知全能,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你也知道是號稱!”老頭殘魂氣呼呼道:“天下之大,又有誰真的敢說自己無所不知呢?但還是要允許我們這種老頭子適當端點兒架子、自我吹捧一番的!”
這邊幾人吃得魂不守舍,虞兮枝卻已經到了山洞門口。
過去每一次,她來到這裡,都是謝君知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
……再然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山洞的,想必不是被扛著就是被拎著。
不管怎麽說,她總覺得走在前面的謝君知,是為她抵去了大半劍意的。
她今日連戰十人,雖說境界都不如她,可她並沒有用境界去壓製別人。她知道自己對戰經驗實在是少,所以每一場都極認真,又將自己的境界壓去和對方相仿的程度,是以此刻也已經非常疲憊。
但這種疲憊,卻也是她熟悉的每一天深夜。
她無數次練劍至深夜,至月上梢頭,再月下西山,朝陽微亮。
可她卻從未獨自面對過這些劍意。
她本能有些畏縮,被劍意吊打亂抽的疼如幻覺般重現在她腦海中。
可月色佼佼,星星點點,她看到一截熟悉的小樹枝,靜靜躺在山洞裡。
如果那只是一截小樹枝,躺在那裡,便也罷了。
但那是謝君知的本命劍。
他的本命劍,不該也不能被自己丟在無人問津的夜。
虞兮枝抽出煙霄,深吸一口氣,一步踏入山洞之中。
熟悉凌厲的劍風向她面前掃來,她舉劍,俯身,煙霄迸發出銳利閃亮的劍意,與山洞之中的劍風碰撞。
如果有人此刻在附近看,便會驚愕地發現,少女身上散發的劍意戰意,竟然凌厲霸道至此,與她在擂台賽時所表現出來的,竟然完全像是兩個人。
她出劍毫無保留,酣暢淋漓,太清望月第四式本是一劍輕點,連出數十劍,而她手中煙霄輕擺,去抵禦這山洞中劍意時,竟然輕點出了殘影般的速度!
她向前一步,再出數十劍,有些劍意,與這山洞中相似相仿,又有一些,卻是她今日才學便用。
劍影婆娑,遮住月色的雲層微散,劍光卻近乎要將這月色斬碎!
少女發絲零亂,天照筆也挽不住她滿頭長發,她袖口衣擺都被劍意打散,劍意如浪尖,向她拍岸撲來,少女再也撐不住般,吐出一口血,腳下卻再向前一步!
從洞口到小樹枝處,不過區區七步。
可虞兮枝這七步,卻好似要耗盡這一生所有的力量。
山洞中有六十六種劍意,過去有謝君知為她擋了一半,她便見了一半,學了一半。
直到這一個月夜,她又見了另一半。
洞穴石壁上劍意深濃,每一道都是曾經驚才絕豔的大劍師所出,有人在此悟道,有人在此破境,也有人在此枯坐百年,一夜白首,卻也一步逍遙。
然而此日硬闖進來的少女,卻隻想撿一根枯樹枝。
她向前一步,再一步。
狂風驟雨,疾風亂浪。
少女眼眸明亮,手中的劍光更亮!
山洞中劍光起,她便也劍光起,劍光向天,她便也順勢而上。
她學前三十三種劍,從謝君知第一次扔她進這山洞起,用了足足近一年。
而後三十三種劍,卻竟然隻用了一夜。
黃梨苦等許久,眼看一碗牛肉面的面要糊,湯要涼,心道難道自己廚藝下降,牛肉面竟然都吸引不了二師姐了,隻得依依不舍自己再吃一碗。
月下西樓,千崖峰有人因為十裡孤林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有人盤腿修煉,也想早日伏天下,還有人刷鍋洗碗,第二日還要繼續比賽。
還有一襲白衣站在十裡孤林之中,冷白的手微撫在樹乾上,微微閉眼,隻覺得滿山劍意盛,竟然被後山那山洞中的劍意攪得躍躍欲試,劍塚長劍亂鳴,似是只求一戰。
“聒噪。”少年冷聲道,眼底卻帶了幾分笑意。
然而他才出聲,劍塚劍鳴竟然微微一停,好似嗚咽不甘,卻又不敢反抗,於是劍鳴散去,劍意收斂,滿山俱寂,只有小山洞有劍身轟鳴交錯。
橘二不知何時竄了出來,在他腳下繞了兩圈,抬眼看他。
謝君知難得好脾氣地蹲下來,抬手摸了摸橘二的頭:“你是知道她會有這樣的一天,才去挖她,還是湊巧?如果是故意的,倒是我小看了你。”
橘二眼神亂飛,胡子微顫,心道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當然要說是故意的,難道還要說是她想拍我的頭,我自衛反擊嗎?
要是這麽說了,如果被問為何還有人能拍到我的頭,難道我要說,因為貓飯丸子太好吃,我真把自己當一隻貓了,當貓真好嗎?
……
東方有微光渺渺,竟是一夜過去,日出朦朧,朝霞瑰麗如夢,遠處有湖光山色,再倒映出斑駁陸離。
虞兮枝終於斬斷了所有劍意,踏出最後一步。
她近乎力竭,唇邊沾著些血絲,胸前衣襟更是血跡斑斑,她整個人都有些顫抖,卻依然努力彎腰伸手去撿小樹枝。
小樹枝卻倏然一躍而起,穩穩落在了她的手中。
進了山洞,拿了樹枝,總要再出去。
虞兮枝喘了口氣,握著小樹枝,再轉身。
有光落入山洞之中,將劍意蒙上一層氤氳,再給頗為狼狽的少女度上一層朦朧光暈。
她抬起小樹枝,向前邁步。
她走進這山洞,走了整整七步,用了整整一夜。
走出這山洞,卻隻用了一步,一劍。
一枝攬盡洞中劍。
山洞層疊劍意被一劍擊破,少女持小樹枝躍然而出,身形微頓,黑發翻飛,再向著山頂而去。
而山洞之中,本只有六十六種劍意。
此刻再仔細去看,那岩壁之上,竟然又多了一道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