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衛見晉朔帝拔劍, 也生生忍住了從梁上下來的沖動。
無陛下的吩咐,他們并不敢輕易動彈,只怕攪了局。
洛娘這會兒腦子都木了。
她瑟瑟發抖着, 頭一回覺得沒穿衣服身上可真涼啊, 涼得血肉裹着的骨頭都疼了。
鐘念月此時伸出手去,壓住了晉朔帝的手腕。
洛娘見她絲毫不懼, 還同晉朔帝道:“算了罷, 好好的, 殺她作什麽呢?”
可這“小世子”開了口後, 晉朔帝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冷了一些。洛娘發現這個男人正在仔細地端詳自己。
并非是那種男女之間受到吸引的一種的端詳。
而更像是審視一件物品。
洛娘當下打了個哆嗦。
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什麽。
如今擺在她跟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個便是大方承認自己領命而來, 一個便是一口咬死了自己想要伺候勾引小世子, 只為活命,并無它意。
可一時間, 洛娘竟分不清,哪條路更容易将她送去見閻王。
洛娘平日裏那些個見風使舵的手段, 這會兒全僵着使不出來了。
孟公公眼疾手快,撿起滿地的衣裳:“還不快穿上?平白污了咱們小主子的眼!”
洛娘喉頭哽了哽, 沒想着自己那般引以為傲的身軀,今個兒左污了主子的眼,右污了主子的眼。
她都不由得懷疑起來,那些個宮人誇她時,難不成都是瞎編的麽?
洛娘到底還是惜命,連滾帶爬從床榻上下去,三兩下便穿好了衣裳, 她癱坐在那地面上,還本能地露出柔弱的神情。
腦子裏一邊繼續比對着這兩條路, 哪一條更好走一些……
鐘念月輕嘆一聲,道:“我是救不了你了。”
洛娘面色一白,怔怔望着她。
聽這話,這小世子倒好似真對她存有一分柔情似的……
不不,不敢有柔情。
洛娘一個激靈,心知今日孤注一擲了,死不死全看她如何選了。
“賤妾有話要說。”洛娘忙叩頭道。
她自然看不見此時鐘念月擡起頭,沖晉朔帝眨了眨眼。
晉朔帝:“……”
念念難不成還以為,這出戲不過是為了要将洛娘的謀算詐出來罷?叫洛娘以為,一口咬死了只是勾引,還不如幹脆供出主謀來得安全?
這便是他嘗到的苦處所在了。
他既想她事事都能明悟,又擔心她太快堪破了心思。
晉朔帝想着想着,便禁不住氣笑了。
而洛娘聽他笑聲,也并不覺得放松,反而只覺得相公子口中的晉朔帝,實在像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物。
而并非是他所說的――
“晉朔帝此人,性情溫和,但求賢名。他不會肆意斬殺臣子。更不會無故處死百姓。賢明君王的枷鎖重重扣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來。你去勾引他,倒是比勾引我還容易多了。”
洛娘顫聲道:“妾身,妾身今日所為,乃是受人指使……”
晉朔帝這才分了她一點目光,那目光微冷。
他道:“孟勝,取紙筆來,将她所言,一字一句記下來罷。”
孟公公應聲:“是。”
他看向洛娘:“起來罷。”
洛娘應了聲,站起身。
孟公公一看她大腿還露在外頭呢,就忍不住覺得頭疼。
“快,遮實了,走罷,到外間去。”
孟公公雖然擔起了問話記錄之責,但并沒有将洛娘從這裏帶離,因為他知曉,一會兒洛娘說的每一句話,晉朔帝都要聽個清楚。
洛娘到了外間,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起也不敢起。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
目光倒是一不小心地透過了那不遠處擺着的屏風。
屏風後便可隐約窺見裏間的情形了。
“說罷。”孟公公的聲音一下打斷了她。
此時一個宮人似是得了什麽吩咐,匆匆從裏間出來了。
洛娘按住思緒,低聲道:“從、從頭說起麽?”
孟公公:“嗯。”
“我本名是叫青杏。自幼便被父母賣到了一處富戶做丫頭。那富戶家的老爺為我起名洛娘。他時常宴請賓客,我與相公子便是,便是在宴上認識的。那時老爺總将我随手送給宴上的賓客,叫我待上兩日再接我回來……”
洛娘說着,一頓。
因為幾個膀大腰圓的宮人擡着水桶進去了,後頭還有人拎了熱水。
洛娘心下暗道這是要作什麽。
裏間的鐘念月也一樣疑惑。
“這是做什麽?”鐘念月問。
晉朔帝将那長劍歸到劍鞘之中,淡淡道:“念念擦洗一番吧。”
鐘念月擡眸看他:“又不是我要到陛下床上睡覺的?還怪我弄髒了陛下的床榻麽?”
晉朔帝微微一躬腰,擋去了鐘念月的視線。
他的身形也幾乎将身後傳遞來的所有的光都遮擋住了,隐隐中,帶給了鐘念月自上而下的壓迫之意。
晉朔帝離她太近了些,他的眉眼也好似籠在一片陰翳之中,這倒是鐘念月少于見到的模樣。
他道:“怎麽會是念念弄髒了朕的床榻?”
鐘念月:“那是……”
晉朔帝道:“那是洛娘弄髒了念念。”
鐘念月不自覺地往後頭縮了些,此時卻聽得裏間裏隐約響起了些腳步聲,和“咻”的一聲。
像是有人從梁上落了下來。
鐘念月:“那是什麽?”
晉朔帝本不欲告訴她,免得她知曉他留了人在這裏看着,她心有不快。但晉朔帝頓了片刻,還是出聲道:“武安衛。”
他轉頭掃了一眼,淡淡道:“蠢貨,下去。”
武安衛這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早知如此,他們便該在那女人開始脫衣裳時,就将人拿下。
此時宮人小心翼翼地遞來了帕子,道:“陛下,都用溫水浸濕了。”
晉朔帝應了聲,挨着床沿坐下,他問:“方才洛娘碰到念念何處了?”
洛娘此時驚覺,那晉朔帝緊挨着床榻落座,從映在屏風上的影子來看,他似是與那小世子倚在了一處。
……不,那哪是什麽小世子?
那身上那樣香。
當是個小姑娘罷?
洛娘正怔忡間,孟公公一斜睨:“接着說。”
洛娘這才發覺這個看上去面目慈和的老太監,也是有幾分吓人的。
洛娘目光閃動,忍不住想瞧那屏風,又不敢。她嘴上接着往下道:“因而,因而相公子笑着同我說,說、說我像他娘時,我便覺着,這是頭一回有人将我當做個人了,而不是那轉來轉去的物件了。又見他年紀小,心想便是給他做個娘也沒什麽不妥。”
她面露哀傷道:“此後我便跟着相公子了,是相公子教我如何編造一段身世。他道同是被人睡過的女子,若是個被人送來送去的,旁人聽聞,定然要鄙夷厭棄。若是個丈夫死了,還一心侍候公婆,抱着貞節牌坊過日子的,旁人聽了,總要誇上幾句的,如此我也好行事。”
洛娘的話,裏間的鐘念月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禁不住低聲道:“這相公子倒也是個妙人。”而且有人姓相麽?這名字有些怪。
晉朔帝眸色沉了沉,他面帶笑容問道:“何處是妙人?”
鐘念月道:“他待洛娘的姿态啊。”
晉朔帝:“四下認娘的姿态?”
鐘念月:?
她怎麽覺得晉朔帝連說話,都變得有一分又毒又刻薄的味道了呢?
晉朔帝此時扣住了她的手腕,柔聲道:“既然念念也說不出洛娘碰了哪裏,朕便從這裏開始擦起罷。”
鐘念月張了張嘴。
她心下覺得有些怪異,但思來想去,又覺得興許是晉朔帝将她視作他喜愛的一件物品,他不喜洛娘,自然就不喜歡洛娘來碰她了。
罷了。
鐘念月順勢躺下去,分外坦然放松地道:“那便有勞陛下吧。”
左右旁人還沒這樣的待遇呢。
正巧她也覺得洛娘身上的脂粉氣有些太膩人了,也不知有沒有蹭到她的身上來。
晉朔帝盯着她。
像是想笑,但又像是有些失望。
晉朔帝抓緊了帕子,一點點擦過了鐘念月的手指,腕部。
“癢。”鐘念月小聲道。
“方才那洛娘鑽你懷裏時,怎麽不怕癢了?連推開也忘了。”晉朔帝反問。
“陛下是不知……”
“不知什麽?”
不知我被她的胸給撞懵了。
這話卻是不好說的,鐘念月便不說了。
晉朔帝心底頓生三分微妙的酸意。
他命人擰了帕子再浸濕,又接過來,擦過了鐘念月的脖頸,只三兩下,那皮膚便微微紅了。
鐘念月還閉着眼呢,他若是擦得重了,她便也只是睫毛輕顫兩下。
晉朔帝心下霎地便軟了。
鐘念月這會兒卻還心道着,就您這手法,擱美容院裏上不了半天班,就得給人開除了!
她慢吞吞地睜開眼,細聲問:“擦好了麽?”
晉朔帝:“沒有。”
他禁不住擡手,輕按了按她脖頸間的紅痕。她便也只乖乖任由他按。興許是正因為見過她無數張牙舞爪,誰也不服,誰也能揍的模樣。她在他跟前的乖巧便格外的動人。
鐘念月兇巴巴道:“還不如我自個兒擦呢。”
伸手便去抓他手裏的帕子。
晉朔帝:“……”
倒是白誇了。
不過便是兇起來,卻也是可愛的。
此時只聽得外間的洛娘接着道:“相公子應當是亂黨的人罷,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我只聽他一人的話……”
“相公子長什麽模樣,你可記得?”孟公公問。
洛娘怔了怔道:“記得,但不好描述出來。大多人都是一樣的,兩條眉毛一個鼻子一張嘴……”
孟公公:“……”
鐘念月這廂自己用帕子胡亂擦了幾下,随即也不睡了,坐起身來,将帕子扔回給晉朔帝,問道:“便是那個相公子指使你的?”
洛娘:“是。”
鐘念月:“聽你提起他,倒好似待你萬般好。今日怎麽舍得将他供出來?”
洛娘掉了兩滴眼淚。
她哀聲道:“若為保命,也只能大義滅子了。”
鐘念月小聲道:“……這姐姐可真有意思。”
晉朔帝聽她喚過“哥哥”,還是頭一回聽她喚“姐姐”,怎麽聽也都覺得這聲音透着甜軟的味道。
晉朔帝漫不經心地想,既然已經供出來了,不如還是殺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