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員,這邊請。”

    充滿消毒水味道的醫院走廊，每隔幾步就有一名全副武裝的軍人目不斜視地把守著，使寂靜的氣氛變得更為肅穆。

    漆黑的牛皮軍靴踏在光可鑑人的瓷磚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蕭靖川穿過走廊來到最幽靜的一間病房。

    到病房門口,接引的醫護人員都不說話了，蕭靖川先伸手整理軍裝，確定沒有任何不妥後才敲了敲門。

    裡面沒有任何響應。

    蕭靖川等了一會兒,才偏頭看向醫護人員，對方大氣都不敢出——軍A長官的壓迫感太強，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輕輕地瞥一眼過來就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醫護人員壓低聲音確認道：“老爺子醒著。”

    蕭靖川沒說什麼也沒繼續敲門，就這麼站在門口，他身型高大，頭都快頂到門框了。

    過了一會兒,裡面終於傳出一道蒼老的聲音：“進來。”

    蕭靖川這才擰開把手,醫護人員鬆了一口氣，留在了門外。

    被重重守衛的是蕭衍的加護病房。

    蕭靖川進門後先是敬了一個軍禮,然而才道：“爺爺。”

    老爺子情況不太好。他半坐床上，儘管身上插著幾根醫療導管，手背還輸著液，但他依然坐起身,病服領子整理得一絲不苟。

    蕭靖川進門前他就是在做這件事。

    無論身處什麼境地，老爺子在人前依然是一名有尊嚴的軍人。

    蕭衍問：“陪蘅卿來做孕檢？”

    “是的,爺爺。”蕭靖川如同下級對上級匯報般嚴肅，“這是第二十五週了。”

    “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沒什麼問題，還說檢查得有些太頻繁。”

    老爺子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他懷的是蕭家的孩子，有什麼頻繁不頻繁！”他頓了頓,又道：“這些醫生平日里咋咋唬唬這也不讓吃那也不讓碰，怎麼一到孩子的問題就這麼拎不清！”

    蕭靖川心想估計是醫生限制太多，被老頭子嫌棄了。

    但蕭衍剛到鬼門關走一遭，說他們這些做晚輩的不緊張那是假的。

    在百合谷親自為蕭斯年報仇後不久，老爺子就陷入重度

    昏迷，一檢查發現心腦血管破裂，陸醫生更是幾度下發病危通知。

    閒雲山莊人多口雜，董事長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無疑又會引起集團新的動盪，於是蕭縱做主把老爺子挪到山莊外靜養。

    他買下了一家醫院，這段時間蕭衍就一直在加護病房裡吊著一口氣。

    蕭衍不再是年輕、暴躁而又衝動的軍A了。

    當年蕭縱曾怨爺爺放棄徹查蕭斯年的真正死因，因為蕭衍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到頭來才知道，越是把事情藏在心底的人其實傷得越深。

    那些悔恨和怒火如附骨之疽，變成一輩子難以拔出的沈痾。

    到底還是方女士這種心思細膩的O懂得老人家夙願，她那段時間每天給老爺子匯報戰場的情況。

    從蕭靖川徵兵，顧引披掛上陣，到太空頻頻告捷。

    老爺子沒有醒來，但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眼角滲出了淚水。

    “父親，”方潤錦坐在病床邊溫聲道：“蘅卿救出來了，還有一個好消息，我想您聽了應該會高興。”她過了會兒，又說：“蘅卿懷孕了。 ”

    方潤錦的眼眶微紅，她悄悄擦掉滑落的淚珠，哽咽道：“您不打算再睜眼看看您的曾孫嗎？”

    或許是頻傳的捷報振奮了軍A的內心，又或許是因為蕭家竭盡全力喚回蕭老爺子的意識，在主星宣布戰爭取得勝利的那一天，蕭衍總算醒了過來。

    儘管每天清醒的時間長短不一，情況好歹逐漸穩定下來。

    蕭靖川處理完軍部的事後，第一件事就是帶週蘅卿來探望老爺子。

    老人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但看見周蘅卿平安時，還是連續嘶啞著說了幾個“好”字。

    他不再具有聯邦老中將剛硬的風範，而是像普通長輩一樣跟孫子孫婿聊了幾句。

    “靖川啊，你不能跟我一樣脾氣大，蘅卿懷孕辛苦，你多擔待著點，別惹他不高興......”

    週蘅卿想解釋兩句，卻被丈夫拉住了，蕭靖川沉聲道：“是，爺爺。”

    “洛雲懷著老大的時候......”老爺子注意力不集中，不自覺就說遠了，但是在場沒有人打斷他，安安靜靜地聽著。

    能聽老爺子說話的次數，可能有一次就少一次了。

    說了許久，老爺子

    不知從什麼地方又繞回來：“......我直到退休才發現練字是好方法，你要是有空可以試試......”

    “是，爺爺。 ”

    之後蕭靖川每次陪週蘅卿做產檢，都會過來看望老爺子。

    原本不需要這麼頻繁，畢竟醫療已經很發達了，但周蘅卿情況不一樣。

    他初懷孕時就被關在監獄裡遭了不少罪，之後又跟著蕭靖川在太空戰場奔波——每一次艙體銜接都有宇宙輻照洩漏進艙內，對成年人的影響在可控範圍內，但對胎兒影響則是未知數。

    星係從沒遇過像他這樣的情況。

    週蘅卿的孕期反應很微弱，又或許他不讓蕭靖川戰場分心所以忍住沒表現出來，總之各類產檢做下來，胎兒母體健健康康，並沒有什麼異常指標。

    孕期Beta身體激素發生巨大變化，週蘅卿身上那種清冷冷的氣質變得柔和起來，他懷孕已經六個月了，小腹明顯鼓起，本來體脂比就低，據說還是背懷——孩子位置長的好，順產出生後恢復速度也快。

    “幸好這孩子省心。”蕭靖川明顯鬆了口氣。

    還有幾個月才到生產期，他已經緊張得不行。

    砍議員腦袋的時候蕭靖川眼都不眨一下，但懷孕陪產什麼的確實不是他擅長的事。

    六個月的孩子會踢人了，週蘅卿哪怕晚上動一動他都以為出什麼事，緊張得後半夜都睡不著。

    有天晚上他甚至神經兮兮地問：“我是不是該為孩子積積德？”

    這都哪兒跟哪兒？週蘅卿頓時滿腦袋小問號。

    “軍人都是無神主義輪著，戰場殺敵也是天經地義，”週蘅卿正色道：“你太緊張了，我真的沒事。要不你試試爺爺說的辦法？”——練字。

    蕭靖川若有所思地抱著他，似乎認真地在思考這個提議。

    週蘅卿嘆了一口氣。

    他懷孕，蕭靖川想得比他還多。

    週蘅卿因為是利益相關人員，國區政府最終同意他參與研發解綁生物芯片的科研工作。這個技術到底被賣給了多少買家，誰也不知道。

    潘多拉的魔盒合上後，人類還要花數十年的時間來消除這一災難的後續影響。

    令更多人擔心的是，當植入和解綁技術都成熟時，星際社會會變

    成什麼樣子？

    週蘅卿清除掉腦子裡那些擾人的事情，懷孕必須保證良好的情緒，否則對胎兒將會產生不良影響。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問產檢醫生的問題，臉忍不住一燙。

    “您的狀態想同房是沒有問題的，”醫生非常專業，對這個問題也見怪不怪：“注意要提醒Alpha克制一些，並且準備好阻隔劑，不能按照發情期來...... ”

    激素打亂，身邊又縈繞著Alpha強悍的信息素，週蘅卿這幾天總有些晃神，覺得有股躁動在身體裡亂竄。

    蕭靖川想著事，週蘅卿輕輕摟住他精瘦的腰。

    結果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這麼一句來：“蕭靖川，我不怕疼。”

    蕭總指揮官完全沒反應過來：“什麼？”

    週蘅卿：......

    眼看著溫馨氣氛驟降，週蘅卿是個行動派，他心一橫，伸手就探了下去——

    “嘶！週蘅卿，你不想活了！”

    蕭靖川忍了這麼長時間，根本經不住撩撥，語氣中帶著慍怒......和些許驚慌。

    週蘅卿抬眼冷冷道：“有本事你幹|死我。”

    蕭靖川：惹不起惹不起.jpg

    他還想哄著周蘅卿打消這個念頭，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不一會兒，冬日的深夜裡，溫馨室內就響起了曖||昧而又含混不清的聲音。

    **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懷孕懷得辛苦的居然會是顧引。

    年輕的Omega身體健康，又有充足的備孕時間，然而一貫被稱作魔鬼教官的顧小引，剛確定懷孕不久就被早孕反應放倒了。

    他吃什麼吐什麼，每天吐得眼淚汪汪的，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蕭縱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勻長眉頭深深蹙起，蕭縱臉上滿是擔憂，他抱著顧引輕輕拍著他的背，嘴裡嘀嘀咕咕道：“不生了不生了，要完這一個孩子我們說什麼都不生了，引引乖啊，都是老公不好......”

    顧引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他瘦得下巴尖更明顯了，水珠子順著臉頰滑落。

    他搖了搖頭，嘶啞道：“我沒事。”

    好不容易養出來二兩肉，又這麼消瘦下去。蕭縱握住他的手，看著顧引蒼白的臉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蕭二少所有的學識、財富、權柄，都沒有辦法讓顧

    引緩解這種強烈的早孕症狀。

    都說孩子是甜蜜的負擔果然一點沒錯。

    顧引反應這麼大，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的問題。

    儘管醫生再三保證，早孕反應是正常的，但蕭二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

    畢竟顧引去過太空......畢竟他們是在林間的小木屋那幾天懷上的— —該不會受涼了吧？

    方潤錦聽完兒子完全沒有科學依據的猜測後，無奈道：“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去請教一下你哥嫂吧，你大嫂懷得倒是特別輕鬆。”

    蕭二少一听就不樂意了：“我才不去找蕭靖川，誰去誰是二百五。”

    然而這話說完不過三天，當顧小引再一次吐得站不起來後，蕭·二百五·縱終於聯繫上良和副官，要他轉達週蘅卿什麼時候有空回個電話。

    週蘅卿現在屬於政治敏感人物，但因在太空戰場有功加上懷著身孕，具體的清算還得等生產完之後再說。

    因此他的一切事務都由蕭家，準確地說是由孩子父親蕭靖川來全權代理。

    苦逼的副官聯繫蕭靖川時，手機在床頭櫃響了半天都沒人接。二十四孝副官不敢再打擾，留了條信息給長官。

    那會兒蕭靖川和周蘅卿正在浴室。

    ————看，天上有架大灰機！————

    週蘅卿好不容易回到床上，腿肚子都在打顫。蕭靖川洗完澡裹著一條浴巾出來，先打了針阻隔劑，然後才看見手機上的未讀信息。

    “嘁！”蕭靖川冷哼一聲，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蘅卿，我們只要一個孩子就好。”

    “......”週蘅卿他躺在床上狐疑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有些不信。

    蕭靖川順手叼了根煙，想起什麼似的又塞回去，他胡亂擦著一身腱子肉上的水珠，道：“——弟弟都是爹媽生來討債的。”

    週蘅卿一听就知道是蕭縱有事。

    再三追問後，週蘅卿才知道顧引早孕反應嚴重，已經到不得不臥床休息的地步，他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去探望一下。

    **

    蕭靖川夫夫抵達臨城時，方女士也趕了回來。

    如今全家最忙的就是方潤錦，但她掛掉電話後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把手頭競選的工作緊湊排了排，

    在大選前騰出兩天時間來看望顧引。

    顧引生平最怕給人添麻煩，聽說母親和哥嫂都要來後，愣是一早爬起來把自己收拾妥當，免得憔悴的樣子讓人擔心。

    “已經確定了嗎？”

    “嗯，做過四次檢查了，基本是Alpha沒跑，除非出現引引之前那種情況。”

    星際社會為保證Omega出生率，產檢開始就做分化預測，像顧引這種從小到大測試結果一直為Beta的，當真是萬里挑一還不止。

    週蘅卿道：“我查過一些資料，有種說法是說懷孕期間反應強烈的胎兒，分化為A的可能性更大。”

    方女士穿著職業套裝，梳著一個利落的盤發，保養得宜的纖頸上戴著一串玫瑰紅的天女珠，珍珠的光彩襯得氣質更為知性出眾。

    她是Omega保護協會H國區分區的副會長，當Omega平權運動再一次掀起時，她也被國區推選為聯盟議會的議員。

    不過此時的方女士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親，她回憶了一下幾十年前自己懷孕的情況，道：“民間的說法沒什麼科學依據，其實不一定準，我記得懷老大就沒什麼反應，倒是......”

    她看了一眼小兒子，及時打住話頭。

    但蕭靖川才不給蕭縱面子，聞言冷嘲道：“母親懷二胎的前幾個月也吐得厲害，父親還託人送了一箱小青柑來家裡。”

    這些事蕭靖川記得一清二楚，他瞅蕭縱的表情彷彿在說“上梁不正下樑歪”。

    蕭縱：......

    “啊，是有這麼一回事，”方潤錦恍然想起來：“吃了那些青柑就感覺好多了，問二爺他只說是偏方。”

    民企科技公司分配到的宇宙資源有限，蕭斯年當時在宇宙空間站，只能通過留言方式一併傳達，所以當方潤錦問起後，二爺傳回的留言聲音是笑著的：“不要小看民間的智慧，世界上不是所有現像都能用科學來解釋嗎，舉個例子，比如——愛情。”

    蕭縱立即讓人去買——什麼青柑檸檬，只要是酸的都先弄一點回來。

    這些民間偏方好像對顧小引也有用，他吃了一點後似乎沒先前那麼難受了，見他好些，方女士一行也沒有打擾太久。

    顧引的身體不適後，家裡的貓也變得懂事起來，不再到處瘋躥

    ，它們見顧引出臥室，就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尤其是司令，它看蕭縱的眼神無比地嫌棄，彷彿在說：看看你幹的好事。

    蕭縱：......

    蕭二的委屈無人可說，可顧引卻湊進他懷裡，親暱地蹭了許久之後，才抬起臉來望著他，小聲地商量：“你上次說只生一個，可我還想再生一個，我們要兩個，可以嗎？”

    蕭縱怔了怔，撫摸著顧引的鬢髮，又捏了捏他的耳垂： “我怕你太辛苦......”

    顧引搖頭：“不辛苦，陸醫生說過了前三個月就好了，剛好我讀書也要那麼長時間。”

    他辭掉了在恆華的工作專心攻讀AI軟件工程，因為是本碩博連讀所以時間也長。

    顧引的臉瘦了一圈後，顯得眼睛更大了，蕭縱盯著他哭笑不得道：“那麼拼幹什麼？又沒人催你。”

    顧引說：“我想快點和你一起打拼事業啊，等我畢業的時候，兩個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家裡有傭人照顧，顧引不需要分太多心，兩個孩子剛好從小做伴。

    蕭縱吻著他的額頭，道：“要是有第二個孩子那就叫顧糖好了，小名甜甜。”

    他話說得像是玩笑，但顧引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好啊，就叫甜甜。”

    **

    春去秋來又過了兩年，繼周蘅卿生下一個帶Alpha信息素預測的女嬰後，顧引誕下一兒一女，信息素預測分別是A和O。

    蕭家的喜事接二連三，老爺子盼了這麼多年，一下盼到了三個曾孫。

    長曾孫女名叫蕭瀟，從小個子就拔高，眼看著長大後身高要躥過一米八，她性格像父親蕭靖川，但又有著周蘅卿的嚴謹理性，是夫夫倆的掌上明珠。

    蕭縱的長子取名蕭弈，小孩子五官還沒長開，雖然一雙圓眼，可滴溜溜轉的時候像極了打著鬼主意的蕭二少。次女叫顧糖，早早地就能看出來是個美人胚子，她的大名幾乎沒人叫，全家人都只叫她甜甜。

    老爺子年輕時就想生個Omega，但長子犧牲後洛雲的健康情況就一落千丈，之後他又盼著蕭斯年生個O，然而二爺留下的都是Alpha。

    到了曾孫這個輩份，家裡總算有了一個Omega，老爺子一高興，修改了遺囑將閒雲山莊贈送給

    了還不會翻身的曾孫女。

    顧引出了月子後，方女士就提出拍一張全家福，蕭衍一口應下。

    他已經幾個月沒下過病床，那天還專門請造型師重新隆重地打扮一番，打領結穿燕尾服，彷彿出席最終要的宴席一樣。

    一家九口，老爺子拄著拐杖坐在輪椅上，其餘晚輩站在他身後。

    攝影師知道這一家子的來歷，因此格外謹慎——這是聯盟星際最鼎盛的黃金家族，外界有著無數關於他們的傳聞。可當他們站在一起時，有些傳聞聽上去似乎不那麼站得住腳。

    “蕭老、司令員，二位笑一笑，對——”

    鎂光燈“喀嚓”一閃，大家都見慣這樣的閃爍和聚焦，但這一次這張照片對他們的意義格外不同。

    無論科技再怎麼發達，時光依然是人類留不住的珍貴物品，照片只是時光暫停的載體，有人出生也有人離開。所有過往恩怨都會消散在時間的長河中，只要仍然被人愛著，那個人就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愛才是世上最永恆的事物。

    作者有話要說：飛機緩兩天，你們萌萌腎虛（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