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宛坐在輪椅上,看著梁生跑遠,有風從腳踝邊掠過,隱隱能感覺到涼意。
距離大學開學已經近兩個月了,軍訓早已經結束,容越幫他請了假,甚至強硬地想讓他休學一年,他便,沒有去體驗過大學生活,白白浪費了這個身份。
那位金暉學長還時常發消息來問候,但被容越不小心瞥見過一次之後,每次看消息時就都會接收到對方怨念的眼神,配著那張冰塊兒雕刻的冷臉,與小氣吧啦的性格極不相襯。
天氣轉涼,如果他死不了,這個冬天應該會比較難熬。
阮宛歎了口氣,看見梁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隨即自己轉動著輪椅往小區後門去。
他並不經常坐輪椅,動作不快,有些怕自己耽誤了時間,乾脆直接站起來往後門跑。
除掉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以及心理素質之外,過程很順利。
他成功地把U盤交給了來人,並且讓這一幕被他提早匿名通知過的媒體偷拍了下來,才松了一口氣,目送車子開遠。
系統適時地提醒過他攝像機的位置,他用余光瞥了瞥那些位置,邁著發軟的腿慢悠悠走回小區裡。
才跑了一會兒功夫,身體四處都開始不聽使喚了,特別是之前心裡一直緊張著,乾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心弦都繃緊到了極致,現在一松下來,就跟虛脫了一樣。
心臟跳得太快、手腳發軟不說,腦袋也沉沉地不舒服,恨不得立馬就近躺倒,睡他個地老天荒。
但他想著容越,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莫名其妙的,明明早上還在一起,現在就突然有些想念了。
匆匆走了一段路,剛剛還挺明亮的陽光眼下開始變暗了,明明時間還早,但天色似乎已經慢慢地暗下來。
他渾渾噩噩地小跑了幾步,才逐漸意識到不是天色暗下來了,而是自己的視野又開始發黑,眼前的景象從視野最邊緣處開始糊了一層朦朧的灰黑,像膠片相機照出來的畫面,黑霧往中心蔓延,讓人覺得害怕。
“阮先生!阮先生!阮宛!”
阮宛用力咬磨著下唇,不管多暈多無力,都跌跌撞撞往前挪著步子,耳邊突然能聽到一陣呼喊聲了,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水面,傳遞到了水面以下他的耳中,他終於能卸下最後的力氣。
“我在……這裡……”
他的手臂艱難地舉起來揮了一下,很快又綿軟地垂下,身體一晃,視野裡的景象與光斑也跟著劇烈地晃了晃,隨即跟斷了線的木偶一般,重重摔在草坪邊的石子路上。
梁生嚇丟了魂,買的豆腐早已經不知道丟在哪個旮遝裡了,抱起阮宛之後,小孩兒額角汨汨而出的鮮血差點讓他背過氣去。
幸好下樓的時候帶了隨身急救包,裡面凝血劑和紙巾紗布都一應俱全,他給阮宛打了一針,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抱著人直接去停車場上了車,往容越之前說的醫學實驗室飛馳而去。
與此同時,正在那裡聽醫生講述手術和治療風險的容越接到電話,得知消息,將手中的鋼筆硬生生地幾近掰斷,臉色沉得可怕。
主治醫療團隊面面相覷,從各自的眼神中都看見了史無前例的凝重,幾年前容越組建這個醫學實驗室時,初衷並不是為了白血病,所以,雖說他們的專業技術與治療方案確實比當前頂尖醫療要強一些,但這樣的病例接觸得不多,病患的實際狀況與理論的數據總會有差異,心裡便難免發怵。
特別是見證過容越失態到指尖發顫這種模樣之後,任誰也不會看不出來,這將會是決定他們職業生涯長短的一次治療。
等到醫護人員盡數嚴陣以待,車子抵達大樓外,將阮宛從車中抱出來時,容越一直繃著的沉著冷靜一瞬間加速瓦解。
他怎麽也沒想到,僅僅半天時間沒見,他會笑會鬧的甜軟小孩兒就變成了個頭破血流、奄奄一息的破布娃娃,蒼白的手腕無力地垂著,像再也抬不起來。
容越在一瞬間感覺到了錐心的疼,冷意從骨頭縫兒裡滲出來,每一口呼吸都似是在吞咽著冰刺,鑿骨冰寒。
他僵直著身體,看著人被推進急救室,掌心和胸口的衣衫還沾染著殷紅的痕跡,那些漸漸乾涸的液體仿佛帶著毒,毒素透過皮層,滲進四肢百骸,將他傷得體無完膚。
梁生局促地站在幾米開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身上也沾著血,狼狽不堪,躊躇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他……我帶著阮先生下樓,他想吃門口超市裡的東西,我就去買,誰知道回來的時候,人就沒在輪椅上邊了……”
樓是阮宛要下的,東西也是阮宛想讓人去買的,這些即使梁生不說,容越也清楚,因為他知道這個老實的護工不敢擅作主張。
可阮宛此刻還在急救室裡生死未卜,他沒辦法不遷怒,沒辦法不恨。
他怨憎梁生,也怨憎自己。
“你走吧,讓張瀟帶你去結算,以後不必出現了。”容越沒大聲說話,聲音卻啞得仿佛被砂石碾過,喉頭泛起淡淡的血腥氣。
梁生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嘴唇翕動了兩下,低頭囁喏一聲“是”,轉身緩緩走了。
……
阮宛是在一小時後被推出來的,血已經止住了,頭上纏了一層厚紗布,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小扇子似的眼睫軟軟地搭著,跟這個人一樣,輕若羽毛,不見絲毫氣力與生機。
看著他這幅模樣,容越身體裡仿佛下著一場無聲的刀子雨,將他的五髒六腑千刀萬剮,疼到快要窒息。
等人醒來時,已經是四小時後了,夜色漸深,儀器顯示屏上的線條泛著著藍幽幽的熒光,藍白被子上方,細弱瓷白的手指動了一下。
阮宛緩緩睜開眼睛,身體的不適感隨即變得清晰強烈,眉頭剛剛蹙起來,就被一隻溫熱的手撫平:“哪裡不舒服?寶寶,別忍著,告訴我。”
阮宛抬眼怔怔地看過去,因病痛而疲憊的腦袋無法靠睡眠來緩解,即使昏迷了五六個小時,新過來後依舊覺得累,他被容越用這樣溫柔又繾綣的眼神注視著,心裡莫名泛起委屈,聲音綿軟得像幼稚園門口剛卷好的雲朵棉花糖:“哪裡都不舒服,我好累,也好痛,哥哥……”
說完之後看著容越臉上的痛意深了一分,又突然後悔了,伸手去勾對方的手指,虛握住:“對不起……”
“你道什麽歉?明明你才是最難受的一個,上天真不公平。”
可他看著面前這人的表情,卻覺得容越好像比他更難受,更煎熬。
他心道是的,上天真不公平。
……
阮宛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吃進去一點東西,摟著容越的脖子撒嬌,看幾頁書;壞的時候便只能昏睡,吃什麽吐什麽,視野裡全是重影,忍受無盡的眩暈與虛弱,再適應逐漸加重的疼痛。
嚴重的時候,他蜷在容越懷裡哭,眼淚和孱弱的冷汗將全身都打濕,滑軟的手臂攥著容越的衣服,像瀕死的魚在掙扎著求救。
他疼得想死,也讓容越的心疼死。
系統在他身體裡呆了這麽些日子,到底是心疼他的,權衡之後,擅自重新抽用了能量,將阮宛情況好的時間擠壓到最短,而擠壓的這些能量,都用來減緩掉他本身的痛苦了。
於是在醫療儀器的檢測下,他的各項指標會惡化,會更加虛弱,但疼痛感會減少,痛覺被屏蔽掉了大半。
只是這樣一來,容越對著那些逼近危險值的指標,心裡就愈發焦灼崩潰,縱然阮宛一遍遍地告訴他自己已經好受些了,但不得不隱瞞掉系統的存在,這些解釋就變成了蒼白無力的逞強,帶給容越刺骨剜心的痛。
容越甚至還親自飛了洛杉磯,去請他幾年前的導師,一位拿過國際醫學頂尖獎項的業內大拿。
而正巧在他離開的這三四天裡,榮盛被爆出了幾樁驚天醜聞。
先是榮盛被逼到了絕路,出了下策盜走R集團子公司的項目方案,那幾天容越在忙阮宛的事,根本無暇分身,事情全數交給底下的人辦的,R集團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私下疏通之後,與第三方溝通過,了解到榮盛呈遞的方案並不完善,似乎是他們最初的版本,靈感引據也含糊,錯漏百出,當即提交了完整的項目方案,並仔細說明了情況,法務部的燈亮了一天一夜。
緊接著,多加媒體紛紛曝光了一些照片、視頻和音頻——阮宛在容越小區後門與榮盛高層的交易、阮家父子的談話過程……
種種證據表明,是榮盛使了手段,盜取了在容越住處的項目初稿方案。
事情發生時,R集團的負責人早在一周多以前就被容越下了死命令,不要拿工作上的事情去煩他,他現在沒有任何處理工作的心情。
負責人盡心職守,包攬了大局,當機立斷,新帳舊帳一起算,更是抓住了榮盛在稅務與股份上的問題,利用公關和人脈,將這家走著下坡路的老牌企業給徹底踩到了地底。
輿論與稅務監察的火燒了一段時間後,容越才從漫天的醫學資料中回過神,得知了這件事。
張瀟發給了他一段監控錄像和相機的錄屏,前一段監控放的是在小區裡,阮宛如何走到後門門口的,後一段被拍到的是在小區後門外的監控死角處,阮宛如何將U盤遞給了榮盛的內部人員。
同時發來的,還有那段阮家父子密謀盜取東西的音頻。
電腦的熒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容越臉上,他看著屏幕裡那個眉眼熟悉的人,狠狠擰緊了眉。
作者有話說:
我可真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