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實上, 礁磬村的村民並沒有給楊冬燕太多發揮的余地。
村裡的情況不太妙。
彼時已經是八月下旬了,就因為窩頭參加鄉試一事,他們連中秋節都沒好好過。可沒想到的是, 礁磬村這邊也是一樣,這個中秋過得食不知味, 甚至要再往前一段時日, 日子都過得很糟心。
如果是一兩戶人家這般,興許是因為家庭內部原因。亦如當年隔壁魏大嫂家鬧矛盾鬧分家。
可眼下,卻是全村人,乃至附近好些個村子,皆面如菜色……
糧食歉收。
對於這些地裡刨食的莊稼人來說,每年地裡的收成甚至關系到一家人的性命。當然,略減少了一些產量倒是無妨,畢竟看天吃飯的人家,也都習慣了這些。
亦如前幾年,大牛因為幫家裡買田產一事, 偶然間發現了糧食歉收一事, 他跟自家人說了, 也跟隔壁說了,還同老叔打了招呼。
然而, 就算事實上收成確實略有下降, 但因為還在可控范圍內,即便有人警覺了, 但事實上也沒太當一回事兒。
誰也不曾想到,連著幾年地裡的收成一再下降,到了今年,徹底繃不住了。
……
楊冬燕一進村子就感覺到了氣氛不對。
這會兒連中秋都過去好幾天了, 按理說,就算是家裡田產多外加家裡人憊懶的,說的就是魏阿薺他們家。可就算是這樣,都這個時間點了,甭管怎麽說都該將糧食收上來了。
而莊稼人一貫都是分農忙和農閑的,忙起來那是腳不沾地,閑下來則是聚在村口大樹底下,或者沿著村道蹲一排閑磕牙。
甭管怎說,中秋過後這段時間,都是村裡人最悠閑的時候。
想也是,剛經歷了一年當中最為繁忙的秋收,可不得好好休息一陣子?就算是要去鎮上打零工的,一般也不會急於一時。哪怕真有那種急性子的,可打零工的都是年歲輕的,剩下的人也該樂呵呵的聊著東家長西家短。
非要說忙的話,大概就是忙著給自家娃兒相看親事,或是準備修房子、蓋房子。
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般死氣沉沉的。
楊冬燕示意堂侄兒繼續往前趕牛車,徑直往村尾的老魏家去。
本來她都想好了,這檔口回到村裡頭,肯定會被人在村口就攔下來了。到時候,一路慢悠悠的往家裡趕,順道還能吹牛打屁,不要太風光。
可眼下情況有變,楊冬燕又不是那種不會看眼色的人,隻吩咐先回家再說。
一路暢通無阻的回到了老魏家,在經過隔壁魏大嫂家時,楊冬燕高聲喊道:“大嫂!大嫂我回來了!”
馬車倒是沒停下,而是一直趕到了院門口,楊冬燕這才下了車,掏出銅鑰匙開了院門。
早先離家之時,她將鑰匙給了老叔一份,讓順便看顧一下。雖說那頭不一定經常打掃,但總得來說,家裡也不算太亂。院子裡灰土是有的,但門窗都完好無損,只是在一些牆角裡稍微有一些積水。
方氏一看這情況,頓時大松了一口氣:“打掃起來很容易呢!”
這要是家裡亂糟糟的,她不得累死啊?想也知道,她婆婆肯定是不會跟著一起乾活的。
幸好啊,這麽看起來半天應該能收拾出來了。
在堂侄兒的幫助下,本來就算不多的東西很快就被卸了下來。
楊冬燕隻道:“你把牛車趕去你家待著吧,有啥活兒盡管用。”
堂侄兒答應了一聲,高高興興的趕著牛車走了。
牛車的作用可大著呢,就算眼下秋收已過,去鎮上賣糧食不得用牛車?再不濟,這不是還能磨磨嗎?至於照顧牛,他都在牲口鋪子裡幹了有兩年多了,有啥不成的?
很快,偌大的魏家院子裡就只剩下了楊冬燕、方氏,並一臉好奇的窩頭。
窩頭離家時,其實已經很大了。可饒是如此,在離家許久之後,再度回來,還是倍感新奇。
他本來是想搭把手乾活的,被方氏否了:“你可別瞎添亂了,找你朋友玩兒去。”
“奶,我能去找蘿卜和土豆嗎?”
“去吧。”楊冬燕擺了擺手,目送窩頭開溜後,她狐疑的看向跟隔壁家相連的院牆。
方才牛車從隔壁家的院門口經過的時候,她分明看到院門是虛掩的,按理說家裡有人才對。可依著以往的經驗來看,就魏大嫂那風風火火的性子,都聽到她的喚聲了,怎就沒立馬衝過來呢?
“你待在家裡收拾收拾,我去隔壁看看。”
楊冬燕撇下方氏,轉身就出了院門,徑直去了隔壁。
隔壁家的院門的確是虛掩著的,其實在村裡,除非是全家都出了院門,就好像他們老魏家這樣的,這才往院門上掛一把大銅鎖。正常情況下,院門是一年四季都不關的,就算是晚上睡覺前,也只是簡單的插個門捎。
“大嫂,大嫂!”
楊冬燕邊喊著邊走了進去,抬眼一看,卻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要怎說呢,隔壁家這個院子吧,髒亂的能跟她家有的一拚。
可問題是,她家已經差不多有兩年沒人住了,雖說托了老叔那頭幫著看房子,那也不可能見天的來收拾的。可隔壁家,按說就魏大嫂那性子,恨不得一天三遍的收拾,不該一副十天半月沒打掃的模樣。
“家裡有人不?大嫂!”
站在塵土滿地的院子裡,楊冬燕扯著嗓門喊了兩聲,不見動靜後,她正打算離開,終於聽到東屋那邊有了動靜。
“大牛娘。”
楊冬燕趕緊走到東屋窗台旁,透過半開的窗戶,一下子就看到裡頭躺在炕上有氣無力的支著身子的魏大嫂,頓時大驚失色:“大嫂你怎了?”
說著,她就徑直走到一旁的門邊,伸手推開房門,徑直走了進去:“怎地了?這好端端的,你是病了還是摔了啊?”
“沒事兒。”魏大嫂不以為然的擺擺手,“不就是前陣子忙著收糧食,就累倒了。等我歇兩天就好了。”
“家裡其他人呢?大哥呢?你家老小呢?你兒媳婦呢?”楊冬燕還是覺得不對,秋收中暑是不算啥,可怎家裡有病人,卻沒人留下來照顧呢?
不想,魏大嫂卻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半晌才道:“日子不好過啊!”
對呀!
日子肯定不好過啊!
別說前些年剛借屍還魂的時候了,哪怕到了如今,楊冬燕還是覺得這日子太苦了,太難捱了。
你能想象自己一覺醒來之後,居然沒人幫著穿衣裳穿鞋子,也沒人端著洗臉盆漱口水送到跟前來,更沒人幫著梳頭裝扮。
最可怕的是,她跟前甚至沒有一個伺候的人啊!
這日子過得喲,簡直就跟泡在黃連水裡一般。
楊冬燕拚命的點頭附和,她覺得魏大嫂說的完全正確,生活太苦了,日子真不好過。
魏大嫂以為她還是跟以前那樣,不帶腦子的下意識附和自己。回想著這兩年的苦日子,她忍不住眼淚直往下淌。
費了些工夫,楊冬燕終於明白了她離開之後,魏大嫂過得是啥日子了。
其實,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大概是從魏大嫂家鬧分家之後,既已經預示著接下來的苦難了。
如果說,富貴人家不分家是害怕家產被分薄了,那麽窮苦人家不分家,怕的卻是日子過不下去。
這家裡人口多了,就算日子再怎麽磕磕絆絆的,總歸還是能熬下去的。可人口少了,看似好像吃喝嚼用也少了,但不可否認的是,掙錢養家的人也少了。
尤其魏大嫂不走尋常路,她把前頭幾個大的都分出去了,獨獨留了小兒子在身邊。
倒不是小兒子不孝順什麽的,而是這人品跟能耐本來就是不掛鉤的。
魏大嫂的小兒子年歲輕,楊冬燕他們離家之時,也不過才剛娶了媳婦,媳婦倒是爭氣,嫁進門不久就懷上了。可正因為如此,家裡這一大攤兒的事情呢,光憑魏大嫂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
懷孕期間倒也罷了,她小兒媳婦也不是那種矯情的人,就算重活累活乾不了,其他一些清減的活兒還是會乾的。可等生下了孩子,這總得坐月子吧?出了月子,那也得帶孩子吧?
家裡多了個小嬰兒,一應的瑣碎事情會多出很多很多的,新媳婦能勉強應付得過來,就已經算是能耐的了。
隻這般,除卻帶孩子的事情外,旁的所有家務活兒都落在了魏大嫂身上。
偏生她當初分家的時候帶了私心,田產是自家多得的。可她男人年歲也不輕了,哪怕還有個小兒子,可父老子幼,田產卻不少,壓根就忙不過來。又心疼錢財不願意雇人耕種收割,如此這般,還不得魏大嫂抽空下地幫襯一把。
總得聽下來,楊冬燕就覺得魏大嫂這是成功的將自己的路越走越窄,把自己往死裡逼。
楊冬燕真的很想安慰她,可眼下這個情況,真的超出她的能力范圍了。
這要怎安慰呢?說以後會好起來了?
不可能的呀,魏大嫂的小兒子年歲還輕呢,到今年都未滿二十。以後肯定還要繼續生,多生幾個,家裡一定會更忙碌的,等真的培養出來,起碼也要十幾二十年後了。
問題是,魏大嫂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楊冬燕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說了實話:“你說你這是何苦呢?好不容易把大的幾個拉拔長大了,眼瞅著孫子都要娶媳婦了,你都熬出去了,幹嘛非要為了個小兒子把自己給坑進去呢?”
“那是我兒子,我能不管他?”
要說完全不後悔是不可能的,可事已至此,魏大嫂也只能往好的方面看了:“你想想,有我和你大哥看著呢,這日子都那麽難了,這要是沒有咱們,他可怎過呢?”
怎過啊?苦著過啊!
要麽就是小倆口苦著過,要麽就是你們老倆口陪著小倆口一起苦著過。
關鍵吧,苦難並不會因為吃苦的人多了,而減少一分的呀!
不過眼下說這些已經沒意義了,楊冬燕隻問:“你接下來打算怎辦呢?”
“能怎辦?先將來年的口糧搞定再說唄。”見楊冬燕一臉的狐疑,魏大嫂這才恍然,“你還不知道啊?咱們村啊,今年可遭了大難了!對了,你不是把地交給了老叔家種著嗎?我記得你當初說的是收一成佃租?”
“對呀,大家都收三成的,我只收他一成還不好?”就算是親戚,楊冬燕也不覺得應該無底線的幫襯。
不過,老叔那頭倒是將她家收拾得還不錯,那就無所謂了,橫豎自家也不差那點兒錢。
可魏大嫂卻搖了搖頭:“咱們村啊,今年的收成大概只有去年的一半。”
“怎差得那麽多?”楊冬燕驚了。
要知道,去年對比前年也少了一些,再對比大前年……就是大牛發現問題的那一年,雖然差距不大,但肯定是差了一些的。
這麽算下來,今年的收成可能只有豐年的三分之一?
那是要死人的啊!
口糧完全不夠吃啊!
魏大嫂眼淚都出來了,其實假如只有她一家過得差,身為親戚肯定會能幫則幫的。再一個,就算當初分家那會兒,她跟前頭三個兒子鬧了矛盾,可當兒子的,怎也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爹娘餓死。
除非,他們已經自身難保了。
“不知道怎回事兒啊!老叔說,可能是春耕之後連著好多天都沒下雨。可就算這樣,那會兒咱們也挑了水澆地的。後來又說,是地裡的肥料不夠了,咱們也去其他地方收了糞肥。反正該想的法子都想了,可收成就是起不來。”
其實,事情壓根就不是秋收那會兒失控的,而是在五月的時候,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道理很簡單,就算沒辦法明確的看出最後的收成有多少,單看莊稼的掛穗,有經驗的老農就能初步判斷最後的情況了。當然,出入肯定是有的,但總不至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
莊稼人家最怕的是什麽?
怕水患,怕旱災,怕蟲害,也怕這種找不到原因莫名其妙的減產。
還有就是,一般年景好了,就會連著好多年都好的。反過來,一旦糧食減產,也是接連好幾年都這樣的。
老話說,地有豐年和荒年,人也有。
這豐年指的當然是好年景的時候,糧食大豐收,而他們這一帶,前頭大概有十幾年是連續的豐年,家家戶戶都有存糧,還忙著蓋新屋娶媳婦。
荒年就是顆粒無收的年份,往前幾十年,這邊也曾發生過大規模的災荒。事實上,包括老魏家在內的很多人家,都是幾十年上百年前,從更北的地界往這邊逃難的。
除了這兩種極端年份外,更多的則是歉年。
大概可以理解為,收成不好的年頭。
而眼下,他們攤上的就是類似的情況。更糟心的是,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
與其說是擔心今年熬不下去,更多的則是害怕來年也這樣。
楊冬燕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魏大嫂會在秋收時病倒了。
魏大嫂的身子骨很結實的,就算年歲略大了一些,卻也還沒老到那個地步。與其說是累的,不如說是心裡難受,一個沒繃住,人就垮掉了。
“放心吧,旁的事兒我不能保證,起碼我不會看著你們餓死啊!”
楊冬燕拍了拍魏大嫂的手背,讓她隻管放心,好好養病,先將身子骨給養好了。至於之後的情況,到時候再說,活人還能被尿給憋死?
魏大嫂的心情稍稍平複了一些,楊冬燕又問家裡其他人去哪兒了,之後才知道,不止他們家,連帶村裡好多人家的閑漢都出門打零工了,有些甚至是連莊稼都沒收完,就急吼吼的出門了。
“這不是你早些年說的嗎?趕早不趕晚。”
“我說過這話?”
“是呀,你說的,咱們這十裡八鄉收成的時間都差不多的,等其他地方收完了莊稼出門打零工,到時候好活兒都被搶了。”魏大嫂努力的複述著楊冬燕以前說過的話,雖然不一定全對,但意思還是差不多的。
楊冬燕無言以對。
她這不是隨便扯了個借口糊弄人的嗎?要不然,她還能說是我故意讓倆兒子提前走人,省得你們都說要跟著結伴一起走?
不過也行吧,哪怕是隨口瞎扯的,但道理還是有的。
“這打零工呢,也是有講究的,不要光埋頭苦乾不吭聲。要是人多的話,完全可以找個人領頭,去那些運河碼頭啊,跟人家船主談好條件,幫著運貨,錢也能拿的更多。靠嘴皮子賺錢可比賣死力氣強多了。”
楊冬燕邊說邊搖著頭,她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說兩句話就能改變的。說白了,要是沒有上輩子的記憶,面對眼下這種糧食歉收的情況,她也得抓瞎。
“行吧,你先休息下,等會兒我給你送晚飯過來。”
眼角瞥過魏大嫂炕頭的乾餅子和半碗水,楊冬燕假裝啥都不知道,又問她:“你能下炕不?要是能,也別我給你送過來了,你上我家吃一口,熱鬧熱鬧,正好我家也冷清。”
“冷清?不是都回來了?”
“就我和大牛媳婦,還有窩頭。其他人要過幾天才回來,這不是有個鋪子在嗎?總不能說丟開就丟開。”楊冬燕忽的想到了一件事兒,忙叮囑道,“我說你可得趕緊好起來啊!要不然回頭吃席了怎辦?吃不成多可惜啊!”
“你家要辦席?啥喜事兒啊?”說著,魏大嫂不由的想起了前些年楊冬燕莫名其妙的辦席那次,頓時急了,“大牛二牛掙幾個錢也不容易,你可別又犯傻,打腫臉充胖子!”
你才犯傻!
你才打腫臉充胖子!
楊冬燕瞅著魏大嫂那消瘦泛黃的臉,這才忍住了沒開口懟她,緩了緩才道:“我孫砸!窩頭啊!他考上了秀才!你說這麽大的事兒,我能不辦席嗎?我還要上大牛他爹墳前燒紙放鞭炮去,好叫他在地底下也跟著樂呵樂呵!”
“行了,你再歇會兒,等下晚飯好了我過來扶你。”
撇下魏大嫂,楊冬燕一溜小跑的回了自家,尋著方氏後,張嘴就道:“你去後院瞧過沒有?咱們家先前藏在地窖裡的那些糧食,都還在吧?沒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