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疏落,韓憫抱著白貓,在池邊坐了許久。
他與系統自小相識。某天夜裡,年幼的韓憫站在案前,懸腕提筆,一筆一劃地練習大字的時候,系統的聲音冷不丁在他身邊響起。韓憫嚇得筆尖一頓,在紙上染出一個胡亂的墨點。
系統說他是天生文人,自己則是文人系統,是上天派來幫他的。韓憫不太相信,但是又趕不走它,它說這是自己頭一回出任務,就這樣被送回控制中心,會被送去回收銷毀。
韓憫只能留下它,可是它又不像其它系統,有屬性表、派任務,甚至有時還會強制宿主做什麼事情,它只有浩如煙海的典籍文獻,再加上一個無比強大的搜索引擎。
系統任務可做可不做,做了也只是點亮一個圖標。韓憫沒有太強的勝負欲,一定要把所有圖標都點亮。系統也不管他,只是默默地幫他找文獻,偶爾說話鬥嘴。
就這樣相互扶持著,一同走過韓憫的前十幾年,儘管別人都不知道它。
韓憫從前問它,來這裡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做,它也沒有明確回答。
現在想來,它的任務在一開始就是收集宋國典藏。齊滅宋之後,宋國典籍自然會歸齊國所有,所以它在齊國找了韓憫作為宿主。但是它又不好意思給韓憫施加太多壓力,也不想讓他知道,收集完典籍,它就會離開,所以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韓憫。
系統要不就不開口,要不就一定不會說假話,它說往後不會回來,就是不會回來。
明知事情不可逆轉,但韓憫還是把手裡的貓抱緊了。
“那就等你錄完最後一本再說吧。”
時至傍晚,韓憫抱著白貓回到福寧殿。
傅詢不在殿裡,他一個人懨懨的,沒什麼精神,連晚飯也沒吃,只是抱著貓靠在榻上出神。
白貓毛茸茸的腦袋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韓憫反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系統道:“這有什麼好難受的?反正遲早都要分開的,你已經是天下文人之首了,我再留下來,也幫不上你什麼了。”
韓憫沒有說話,還是悶悶的。他哪裡是要係統幫他?朝夕相處了十來年的朋友要走了,他心里當然不痛快。
“反正你不是一直都更喜歡這隻貓……”
不等他把話說完,韓憫就半坐起來,反駁道:“我哪有?”
韓憫背對著門口,系統還想再說,一抬頭,卻看見有人進來。它費力地從韓憫懷裡鑽出來,自己跳下床榻走了。
“誒?你去哪裡?”
韓憫回頭,傅詢在他身邊坐下,抬手碰了碰他的臉:“病了?怎麼不用晚膳?”
韓憫的目光跟著那隻跑出去的白貓。傅詢也覺著古怪,往日這隻貓護主得很,每每見他靠近韓憫,都要呼嚕著威脅他,今天竟然就這麼出去了。
傅詢收回目光,再試了試韓憫的額頭:“怎麼了?”
韓憫搖了搖頭:“沒事。”他摸摸肚子,朝他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有點餓了。”
他情緒低落,傅詢也看得出來,卻沒有問他,陪著他吃了點東西。
直至深夜,白貓沒有回來,韓憫喊系統,系統也不出來了。
它不會出事,大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吹了燈,韓憫蓋著被子,平躺在床上,盯著帳子上不清楚的紋樣,久久不能合眼。傅詢背對著他側躺著,也同樣沒有入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子與衣料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韓憫靠近傅詢身後,伸手抱住他,臉靠在傅詢背上。
他夜裡睡不好,總得抱著傅詢才能睡著。
傅詢握住他的手,韓憫悶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有個認識十幾年的朋友要走了。”
傅詢扣住他的手指。
*
系統要錄入的最後一本書,還在蘭台一個官員那裡,韓憫讓他看完了再拿過來就行。
如今韓憫只希望他看得慢一些,他有時候還忍不住想,要是把書給弄壞就好了。這卷孤本整個宋國皇宮裡只有這一本,要弄壞了,就得重新再找,系統大概就能多留一會兒了。
他每天都在臨近分別的倒計時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系統就會回去。
這幾日系統也不常在他眼前晃,有時韓憫喊它,它也不來,大概是要提前讓韓憫適應一下自己不在的日子。
終於,某日韓憫坐在窗下榻上翻書,小劑子捧著木托盤進來。
“公子,蘭台的胡大人讓人把這本書送來,說是公子上回要的。”
韓憫下意識要讓他把東西送回去,或許是巧合,或許不是,白貓從窗戶跳進來,鑽進他懷裡。
韓憫只能讓他把東西放下。
小劑子退出去,韓憫將書冊擺正,對系統道:“你要的東西來了。”
系統窩在他懷裡,瞥了一眼,就算是把書皮封面錄入了:“嗯,你幫我翻。”
原本載錄文獻,是不用一頁一頁翻的,系統那邊會自動提取文字,也不麻煩。但這是最後一本。
一時間默默無言,只有韓憫輕輕翻書的聲響,書頁煽動微風的聲音。
翻過半本,系統忽然道:“其實傅詢人還行。”
“嗯。”
“我還挺放心的,把你留在這裡。”
韓憫垂眸,繼續翻書。許久之後才輕聲問道:“你以後還要找別的宿主,蒐集其他朝代的文獻嗎?”
“應該吧,要看控制中心給我安排什麼工作。我頭一回出任務就這麼圓滿,可能以後都留在中心做事了。”
“真的不能回來嗎?”
“完成任務以後再回來,就是乾擾世界進程了,這樣不好。”
“那……”
韓憫再問不出別的話,翻書的動作放慢許多,系統也不催他,由他去了。
“咱們待在一塊兒都十來年了,也足夠了,哪有一直在一塊兒的道理?你都長大了,用不著我……”
系統忽然覺得有顆溫熱的水珠砸在自己的皮毛上,回頭一看,韓憫的表情卻沒有什麼不同。
他眼窩子淺,小的時候就愛哭,系統自然知道。沒想到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真難纏。
臨近黃昏,韓憫才將一本書翻完。
他拖得再久,到底是結束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而後韓憫要開口,系統就跳下床榻,哧溜一下從殿門跑出去了。韓憫趕忙下榻去追,連鞋子也來不及穿,還差點跌了一跤。
系統很快就跑沒影了,韓憫扶著門框往四周張望,已經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
韓憫一個人坐在榻上發呆,又沒吃晚飯。
傅詢過來問他,他也只是蔫蔫的,握著傅詢的手:“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傅詢把他抱住,拍拍他的後背。韓憫哭了。他重情義,遇見這種事情,總是忍不住要傷心難過。
緩了好久都沒緩過來,最後喝了兩口奶茶,抱著傅詢睡著了。
他懶懶的,賴在床上不想動彈,昏昏沉沉地睡到翌日上午。
傅詢把奏章搬過來批閱,榻前帷帳微垂,那隻白貓悄悄地擠開門溜進來,在榻前停下腳步,用腦袋蹭了蹭韓憫無意識伸出來的手。
榻上的人一激靈,把它抱起來,喊了他兩聲,最後發現系統是真的已經走了,這只是那隻小貓。
小貓什麼也不懂,只是朝他喵喵地叫,一雙藍綠鴛鴦瞳澄澈又無辜。
*
正巧七月傅詢要去西北出巡,韓憫跟著去了,考察一下實地情況,制定接下來的發展計劃,順便他自己也換換心情。
好容易得來的西北十五個鎮子,他們就先在那裡落腳。他兄長韓識駐守西北,在城門口等候接駕。
韓憫坐在馬車裡,韓識騎著馬,走到馬車邊:“聖上說你最近沒什麼精神?”
“已經好多了。”
“西北景色不錯,等會兒帶你出去騎馬玩玩。”
“好。”
傅詢也是這樣想的。才到西北,底下人都還沒安頓好,政事可以往後推一推,帶韓憫出去走走。
白草如霜,馬蹄揚起乾燥的塵土。天地蒼茫,是與永安很不相同的景色。
韓憫穿著窄袖的騎裝,騎在馬上,冷風迎面吹來,將他的臉吹得有些疼。
他偏過頭,猝不及防撞進傅詢的眼裡,沒忍住笑了一下。這倒是他這些天來頭一回這樣笑。傅詢摸了摸他的頭髮,然後牽住他的手。
韓識煩躁地挪開目光,調轉馬頭,讓後邊跟著的幾個侍衛走遠一些,他自己也走遠一些。
兩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漫步。他二人相處,常是韓憫說的話多一些,如今他心情不好,便是傅詢的話多一些。
傅詢指了指前邊:“我從前就站在那邊的沙丘上,看見宋國城鎮水草豐茂,覺著不錯。”
韓憫笑著點點頭,傅詢又道:“我記得你之前說,不太喜歡騎馬,騎馬就是要一個人出遠門。”
他確實說過這話,早幾年說的,卻不想傅詢記得這樣清楚。
“這回不一樣,往後也都不一樣,往後我陪著你。”
*
初冬時節回到永安,韓憫已經好多了,是一路騎著馬回來的。
途中景緻都很不錯,由北至南,由西至東,串聯成逐步變換的模樣。
回京這天正好下了初雪,城門前百官迎接。回到福寧殿,宮人早已打點好一切。韓憫換了衣裳,又洗了把臉,準備去整理一路行來所寫的詩句雜文,不料楚鈺進宮來尋,讓他一定要去見一個人。
楚鈺摟著他的手:“走吧走吧,明天再整理,咱們有位故人想見你呢。”
韓憫沒法,只好跟著他去。
馬車出了宮,一路來到楚府,途中韓憫問楚鈺故人是誰,他也不說。
天上還下著雪,被白雪覆蓋的石亭點綴在湖面中心,遠遠望去,確是有幾個人在裡邊賞雪。
楚鈺拉著他,走過九曲的迴廊,朗聲道:“來了來了,惜辭終於從西北迴來了。”
天氣冷,呼出來的熱氣迷了韓憫的雙眼,他揮手攪散白氣,定睛一看,除溫言、柳停等人,亭子裡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穿著布衣道袍、已經蓄起小鬍子的葛覓葛先生;還有一位,還有一位是二十來歲模樣的青年,大約是葛先生帶過來的文人。他眼裡帶笑,看向韓憫的時候,神色卻忽然變得認真起來。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韓憫看見他的眼睛,愣了愣。
那人分明穿著齊國尋常的寬袍衣裳,卻有著一雙藍綠顏色的鴛鴦瞳,一雙合該長在波斯貓臉上的眼睛。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來,韓憫不等他作揖,就快步上前,直接把他抱住了。那人有些無奈,也抬手拍拍他的背。
楚鈺他們看著,只覺得古怪:“誒?韓憫,這不行,這不行,這給聖上知道我們就完了。你倆這才頭一回見,連名字都不知道,一見如故也沒有這樣的。”
韓憫抱著人不肯撒手,扭頭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淡淡答道:“惜桐,柳惜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