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幽靜, 沉默半晌,謝岩試著開口,弱弱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憫還坐在地上, 就那樣盯著他, 朝他伸出手:“給我看看。”
謝岩自覺心虛,往後退了幾步,搖搖頭:“你不要這樣。”
韓憫從地上爬起來, 拍拍衣裳, 還是伸著手:“給我看看。”
而謝岩再後退,放緩語氣,喚了一聲:“韓憫。”
“你還知道我是韓憫,當初是誰手把手教你寫話本的?沒有我,你能出第一冊 話本嗎?你現在用我教你的手法和技巧,給我寫話本,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他一步一步走近,逼得謝岩連連後退,直到靠在牆上。
韓憫又問了一遍:“你覺得你這樣合適嗎?”
謝岩囁嚅道:“不合適,但是……”
韓憫搶話:“但是楚琢石讓你寫,你就寫了。”
“嗯。”
“嗯?我就知道他和你交情好,他一說什麽事情, 你就跟接了聖旨似的。我說什麽你都不聽,你從前連謝鼎元的身份都要瞞著我。”
“不是。”
“依我看, 你只有楚琢石一個朋友就好了。那行, 我們絕交,我從桐州給你帶的東西,我丟進鴛鴦湖裡,也不給你。”
他提著東西作勢要走, 謝岩連忙拉住他的衣袖:“誒,你別生氣。”
韓憫癟了癟嘴,眼珠一轉,再次伸出手:“那你給我看看。你給我看看,我不告訴他們就是了。”
謝岩堅定地回絕:“不行。”
“你這個人怎麽跟塊石頭似的?”
韓憫憤憤地坐在榻上,謝岩先是站在他面前,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坐下,小聲地喚了一句:“韓憫?”
韓憫沒有回答,暗中咬著後槽牙生氣。
冷靜下來之後,他再仔細想了想。
到底是他一開始寫的禦史和探花郎,如今他們兩人與謝岩一起,反過來寫起居郎的話本,好像起居郎並不佔理。
韓憫又問:“你寫了多少了?”
怕他生氣,謝岩往遠離他的方向挪了挪:“快寫完了。”
快寫完了?快寫完了!
韓憫握緊拳頭,謝岩看見,再挪遠一些:“不過溫大人那邊還差一些,好像是他怎麽寫都不滿意,重寫了好幾次了。”
還挺嚴謹。
韓憫松開手,從提著的禮盒裡找出謝岩的那個,丟給他。
“這個給你。”
他起身要走,謝岩又拉住他。
“你沒生氣吧?楚鈺也只是鬧著玩兒。”
韓憫回頭,點了一下腦袋:“沒有,我去找葛先生。”
看他面色不似作假,謝岩這才松開他。
韓憫提著東西,往白石書局去。
這日正巧是《聖上與丞相二三事》第一卷 開售的日子。
他在去桐州之前,害怕趕不回來寫話本,抓緊時間寫了兩本交上去,其中一卷就是這一本。
今日白石書局把它印出來了,書局門前擠滿了人。
韓憫還沒靠近,就看見一個大漢敲鑼,他大喊道:“松煙墨客小混蛋!”
韓憫下意識往邊上躲了躲,站在一個賣魚的小攤後邊,朝小販笑了笑,問道:“他這是怎麽了?”
小販甩著衣袖扇風,隨口道:“那不是松煙墨客的話本子又出了嘛,又換人了,有些喜歡探花郎就難受了。”
“原來如此。”
只聽那人又喊道:“怎麽又改了?你怎麽又改了?我們探花郎哪裡不好了?松煙墨客,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你說啊,探花郎到底哪裡不好了?”
仿佛在哪裡見過,韓憫凝眸看了看那人,又問:“誒,可是他之前不是喜歡禦史大人的嗎?”
上回他與禦史原型溫言一行人在醉仙居二樓吃飯,就看見他在樓下敲鑼,質問松煙墨客。
可是當時,他問的明明就是禦史大人。
小販笑了笑:“松煙墨客都不寫《禦史》了,除了跟著他看《探花郎》,還能怎麽辦?”
他從籮筐裡拿出一個小板凳,放在韓憫身後,拍了拍:“來,坐下說,還有的鬧呢。”
韓憫一邊看著那人在街上敲鑼,一邊撩起衣擺坐下。
小販繼續道:“實話說,這陣子也不是沒有別的書局和說書先生跟風,寫什麽《聖上與禦史五六事》、《七八事》,還有《千百事》。”
韓憫遲疑道:“那……”
“他們寫的——”
小販皺起臉,露出嫌棄的表情,擺了擺手。
“這怎麽說?”
“他們寫得不真。寫皇帝吧,不是寫得像地主家的土少爺,就是像地府裡的閻羅王。非要他整天穿金戴銀,用的牙簽都是金的,方能顯得他尊貴;非要他一句話誅人九族,所有人見他都發抖,才好顯得他厲害。整天端著個架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皇帝。”
小販哆嗦了一下:“那禦史就更古怪了,在松煙墨客的本子裡,他分明是性子冷。在他們的本子裡,動不動就哭,眼淚淌成護城河。長著一張嘴也不說話,就會嗚嗚咽咽。這哪兒是本子裡的禦史啊?”
“從前也沒人寫過這樣的話本子,松煙墨客算是把咱們的胃口都養刁了,旁人再寫,也寫不出來了。沒辦法,在外邊轉了一圈,還是松煙墨客寫得好,隻好松煙墨客寫誰,我們就跟著看誰了。”
韓憫忍不住樂了,拍拍臉,正經了神色:“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不過他老這樣換來換去的,誰受得了啊?”
說著說著,小販竟也趴在他的肩上哭了。
韓憫小心地拍拍他的肩:“別難過,別難過。”
這時,那個敲鑼的男人也已到了眼前,徑直朝他們走來。
一時間慌了神,韓憫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下意識要走,但還是冷靜下來,在板凳上坐穩了。
小販是賣魚的,用幾個大木盆裝著活魚。
男人就在他們面前蹲下,韓憫連忙拍拍小販:“誒,快起來吧,有人要買魚。”
小販直起身子,淚眼朦朧地道:“今天不賣了,今天難受。”
男人也沒有說要買,低著頭,默默地撫弄盆裡的活魚。
猛男落淚。
他喃喃道:“我算是知道了,禦史、探花郎,還有新來的丞相,全是這盆裡的魚。除了這三位,還有許許多多條魚呢。皇上,你好狠……”
韓憫剛要勸他,只聽他忽然拔高聲音:“不對,不是皇上,是松煙墨客。”
“松煙墨客,你好狠的心啊!”
韓憫被他嚇得一激靈,身形一晃,差點從板凳上摔下去。
而那小販與男人抱在一起哀嚎。
“松煙墨客好狠的心啊!”
韓憫不敢再插話,站起身來,悄悄地退走了。
——我不是,我沒有。
雖然都知道松煙墨客又換了主角,但白石書局前還是圍了許多要買話本的人。
韓憫提著東西,從書局的後院溜進去。
葛先生難得的沒喝酒,在房裡看書稿,見他來了,忙朝他招招手。
“前幾日就聽說你回來了,我又不是沒有去過桐州,年前才從桐州過來,還給我帶什麽東西?”
韓憫將帶回來的禮品交給他,說了兩句閑話,道:“後邊印的幾本書,要不就在封皮上加一行字‘本故事純屬虛構’吧?”
葛先生給他倒茶:“書局這邊,也是這個意思。”
“怎麽了?”
“你的話本子越寫越有名氣,恐怕驚動衙門那邊。為防萬一,書局想著,要加上這一行字。”
韓憫捧起茶碗,點點頭:“那就好。”
“當初簽的契約,你還有三本,就該寫完十冊了吧?”
“是。”
“往後還想寫嗎?”
韓憫思索了一會兒:“應該不會寫了。”
“怎麽了?聖上知道了?讓你別寫了?”
“你怎麽知道他認得……”
“上回楚鈺告訴我的。”葛先生笑著給他添茶,“就在聖上眼皮子底下寫話本,你也瞞得辛苦。”
韓憫不大自在地咳嗽兩聲:“還好吧,反正之後不會再寫了。”
葛先生笑道:“那正好,你不寫了,不用我幫你盯著契約,我也是時候功成身退了。”
韓憫一驚:“啊?先生要走了嗎?要去哪裡?”
他一指牆角,韓憫這才看見,他從前算卦用的那個“諸葛半仙”的布幡,還好好地收在那裡,算卦用的東西,也擺得整整齊齊的。
“我從前在宋國,也算是家財萬貫。自詡伯樂,散盡千金資助窮苦文人。十年前謝岩被逐出宋國,我也跟著來了齊國。”
“宋國文人都說,齊國學問荒蕪,粗俗不入流。我原本也這麽想,又找不到謝岩,隻好四處遊蕩,直到在桐州遇見你。”
“我還記得頭回見你那天,你縮在破棉襖裡,凍得眼淚都出來了,還拿著筆練字。我問你為什麽拿左手寫,你說你右手折了。我當時就心想,當真是文曲星下凡了。”
“我知道你寫話本那天,你說了一句話,你說:‘文人豈有高下之分?文字豈有貴賤之別?’你這句話,應當說給所有自詡中原正統的宋國人聽。”
葛先生握住他的手,韓憫垂了垂眸,道:“先生過獎了。”
“我欲四海為家,救助天下窮苦文人,在你這裡已經耽擱了太久了。如今你已脫困,謝岩也尋到你們一眾文人引為知己,我是時候離開了。”
韓憫想了想,搓了搓發酸的鼻子:“既如此,我就不勸葛先生留下了。”
葛先生扯著嘴角笑了笑,安慰他道:“還早著呢,總得等你寫完那三本話本再走,不急。”
沉默了一會兒,葛先生又道:“不過你爺爺的書稿,恐怕是找不回來了。”
韓憫揉了揉眼睛。
“上上下下都找過了,只有我們上回找到的那兩張。”
他搖搖頭:“沒關系。”
再說了一會兒話,韓憫留在白石書局吃了中飯。
臨走時,韓憫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有一件事情。
“先生,琢石他們,是不是在寫一本《聖上與起居郎二三事》?”
葛先生一愣,眼神飄忽不定:“什麽?沒有啊,什麽起居郎?我不知道。”
“我在謝岩那裡看到了。”
“這……”
“我寫他們,他們寫我,倒很公平。不過我有一件事情求求葛先生。”
“你先說吧。”
“他們的話本子要是印出來了,得和我的新話本同一天賣。”
“你這是做什麽?還要跟他們搶生意?”
“我的話本一出來,他們的就沒什麽人看了,也就不會有人注意到《起居郎》了。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葛先生無奈道:“你這打的是什麽算盤?”
韓憫拽著他的衣袖:“求你了,老葛,是我最先認識你的,你就偏心偏心我嘛。其實和我的同一天賣,我還幫他們拉客了呢。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寫這個也就是一時興起,要是賣得不好,他們就不會寫了。”
被他鬧得沒法子,葛先生隻好連聲道:“好好好,那要是《起居郎》紅了,你可別再找我了。”
韓憫笑著道:“沒問題。”
他抓緊時間把《丞相》的第二卷 寫出來,在賣書那日,把《起居郎》壓下一頭就行。
松煙墨客真是個小壞蛋。
作者有話要說:憫憫:計劃通√
小販&壯漢:松煙墨客好狠的心啊!(看看新出的《起居郎》)聖上和起居郎才是真的!(歷經波折,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