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知道趙存要起事, 但是等親眼見到永安城中的場景時,韓憫還是被嚇了一跳。
他躲在建國寺門後,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隙, 透過那道縫隙往外看。
陰雲低沉, 仿佛就壓在人的頭頂。
不遠處的玄武大街上傳來整齊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那是信王爺帶著剩下半支玄鵠軍進城。
軍隊兵符雖在傅詢那裡,但是玄鵠軍畢竟是李恕一手帶出來的,他在軍中自然備受敬重。
他被皇帝變相軟禁, 早就有人對此心生不滿。
如今信王爺終於出面, 卻說要起事,軍中除他特意囑咐過的心腹, 旁人都有些猶豫, 最終拖拉了十日,終於禁不住王爺“懇求”與軍中人心裹挾,舉旗入了永安城。
永安城守備空虛, 是刻意留門讓他們進去的,不費一兵一卒。
而趙存就躲在驛館裡等候, 直至外邊人進來,告訴他外邊的情況。
“恭喜王爺, 信王已經帶兵進了永安城,這時正在封鎖各個城門。”
趙存一直提著的一口氣松了下來,他撫著桌面,連聲道:“好啊, 好啊。”
這時趙殷與季恆都在房中, 他二人也俯首稱臣,季恆則難掩面上喜色。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趙存笑著道:“還早著呢, 不急不急。”他吩咐那人:“去,讓我們的人都出來,進宮城,先把紫宸殿佔下來。”
那人領命下去。趙存滿意地點頭,轉頭看見趙殷與季恆還跪在地上行禮,連忙把季恆扶起來。
“這回可是多謝你了。”
季恆道:“都是王爺英明,我不過是牽線搭橋的。”
趙存自認為不傻,他當然知道,這種事情哪裡是這麽容易就能得手的?況且齊國還是敵國。
所以在一開始趙殷與松竹館的雲公子鼓動他的時候,他雖然心動,卻還是不敢貿然行動。
直到季恆來找他,告訴他可以幫忙牽上信王爺的線,信王爺兵權在握,驍勇善戰的玄鵠軍都認服他。
季恆又同他講了傅詢登基的經過。
當時季恆不在宮中,他說的事情,自然是和狐朋狗友們一起喝酒時胡說的,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揣測。偏偏趙存以為他是信王外甥,真就信了。季恆說,當時傅詢與恭王傅筌兩邊對峙,傅詢並不佔上風,甚至還被恭王的人擋在城門外,肩上還中了一箭。
原本已經要打起來了,而後信王拿出先帝詔書,才暫時平息爭端。
後來傅詢登基,但是恭王仍然對皇位虎視眈眈,先帝出殯那天,恭王帶人逼宮,最後還是信王帶兵趕來,才最後平定局面。
季恆講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還缺少許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趙存就這樣信了,他以為只要有兵權在手,只要有信王李恕,就萬事無虞。
當然他也留了個心眼。他跟信王說的是,同是德宗的兒子,先皇那樣昏庸,也做得皇帝,為什麽他李恕做不得?
他不說自己要做皇帝,他隻說讓李恕去做,他與宋國會暗中協助。
李恕當然不會甘心為敵國王爺所用,但是讓他自己做皇帝,趙存覺得他肯定願意。
趙存想著,等李恕控制永安之後,再坐收漁翁之利。就像方才那樣,等李恕一進永安,他就領著人進宮城。
李恕登基,名正言順,等他把事情都料理好,趙存就可以動手了。
他想得很圓滿。
建國寺裡,韓憫站在門後,眼見著一列士兵從街道上跑過。
從這裡走,前邊就是東城門,小叔叔的動作很快,已經在封鎖城門了。
只要城門關口還掌握在他們的手裡,不怕趙存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這時,太后派來的人也追上來了,同來的還有寺院裡的和尚們。
韓憫關上門,回頭道:“把恐慌的百姓接進來,要是亂了,就讓方丈師父領著他們誦經。把寺院各個門都插上,宋國人一向敬佛,不會貿然驚擾寺院。”
他想了想,對寺裡的和尚們道:“為防萬一,還是請各位師父們抄起家夥,守在門前。”
建國寺裡有武僧。他在建國寺住了十來日,與師父們都認識了,他這樣安排,也有道理。
於是一行人應了一聲,都各自去做事情。
這時韓憫看見跟著自己的還有另外一群人。
“諸位是?”
為首的人抱拳道:“小韓大人,臣等是奉太后娘娘之命,特來保護小韓大人的。”
“我不用保護,我就在寺裡,你們去幫師父們吧。”“臣等不敢。”
“那太后娘娘那邊呢?可有人跟著?”
“小韓大人放心。”
“那你們去東邊的院落……”
“大人放心,韓家的院子,也有人看守著。”
推辭不過,韓憫隻好默許他們跟著。
建國寺中有藏經閣,是一座九層高塔。
韓憫登上寶塔最高層,望向遠處。
此時已是傍晚,陰雲蔽日,沒有什麽光亮。
尋常百姓家也不敢點燈,整個永安城都灰暗不明。
他往北邊望去,北邊的宮城裡,宮道上卻一盞一盞地亮起燈來。
趙存的人正在進入宮城。
他翻出早已準備好的竹哨與紙條,把蘿卜頭召來,給傅詢傳了信。
趙存不會在宮城裡待太久了。
宮裡也沒有什麽宮人在,大約是一早就躲起來了。
趙存就帶著原先的宋國使臣,還有埋在永安城裡不知多久的細作,大搖大擺地進了宮城。
李恕就在紫宸殿裡。
看見他在,趙存快步上前:“信王爺,這次多虧王爺了。”
季恆也跟著過去,笑著喊了一聲:“舅舅。”
李恕身披盔甲,嚴肅淡漠,最後看了他一眼,就轉開目光,看向趙存身後跟著的人。
“王爺這是何意?”
趙存道:“我這不是怕信王爺初登基,忙不過來嗎?此處人多眼雜,還是進去說吧。”
於是幾個人一同進了紫宸殿。
紫宸殿原本做朝會之用,很少在夜裡開啟。
此時燈火通明,煌煌映在水磨石地面上。
趙存一看九級玉階上的龍椅,對李恕道:“請信王爺坐吧。”
李恕也不推辭,登上玉階,直接在位置上坐下。
九級玉階很高,足以俯視宮殿全部,如果此時將殿門打開,還能一直望到殿門前的石階下。
他猶豫了一瞬,到底沒有把雙手放到扶手上,只是按在腿上。
而他甫一坐下,趙殷就道:“依臣之見,如今永安已在王爺掌控之中,接下來最要緊的,還是安撫百姓。昔日漢高祖約法三章,才得民心。如今陡然事變,百姓一時間反應不來,不如趁機安撫百姓,收歸民心。”
其實這話是說給趙存聽的,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李恕點頭,趙存無法,也只能說:“這是自然,我也會約束底下人。”
他又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更為緊要,傅詢在虎牙山,只要收到消息,隨時都會掉頭回永安,不知王爺有何對策?”
李恕道:“我自會封鎖消息,在返程途中設下埋伏。”
趙存暗笑:“那就好。”
要設埋伏,李恕手下的人又要分出去,對他來說自然是好的。
幾人各懷心思,季恆忽然開了口:“要是有人跑出去通風報信怎麽辦?”
李恕對他已經忍無可忍,如今做戲,只能耐著性子道:“不會,城門已經封鎖好了。”
他更欲再說,被李恕看了一眼,卻不住口,直接就嚷出來了。
“誰不知道年前韓憫雪夜入永安呢?他為了傅詢,連恭王都不怕,這會子怕是早就想著要怎麽逃出城去通風報信了。要我說,還是快把他扣起來,否則等他出去報信,我們哪裡來得及防備?”
李恕與趙殷面色一沉,誰知道他會把事情扯到韓憫身上?
李恕直接叱道:“你當我們都不知道?不過是你與他有過節,才單單提他。”
他平複心情,不想因為自己對韓憫的維護,引起趙存懷疑,便道:“我現在就加派人把建國寺守好,行了吧?”
他這樣說,季恆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是趙存眉尾一挑,不知道在想什麽。
今夜的永安雖然沒有人家點燈,卻並不安寧。
深夜,季恆小心地避開舅舅,去了趙存那裡,再出來時,身後跟了一群宋國人。
建國寺裡,只有大殿裡還亮著燈。
不敢回家的百姓都在這裡待著,或坐在廊下,或跪在殿中,隨坐在正中的老方丈誦經。
韓憫抱著佩哥兒,就坐在暫住的房間裡。
佩哥兒一開始也有些害怕,韓憫哄了他一會兒,也拽著韓憫的衣襟,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他自己還是睡不著,就坐著等天亮。
沒多久,就有幾個人急匆匆地衝進來找他。
韓憫小心地把自己的衣襟從佩哥兒手裡解出來,輕聲問:“怎麽了?”
“季恆帶著人過來了,不好正面起衝突,太后娘娘讓小韓大人先避一避。”他手裡拿著寺院裡小和尚的藍布衣裳,“還是請小韓大人換身衣裳,混在師父裡,對他們就說,小韓大人一早就跑出城了。”
“好。”韓憫把佩哥兒交給他們,“送去我嬸嬸那裡。”
他獨自一人在房裡換衣裳,把頭髮藏進小和尚常戴的藍布小帽裡。
他之前就穿過一次這樣的衣裳,還在永安城裡風靡過一段日子。
扮成小和尚,他就去了大殿,擠到方丈旁邊,捧起木魚敲敲。
季恆很快就帶著人來了,將建國寺大門拍得砰砰作響,守門的師父們沒辦法,只能給他開了門。
宋國人敬佛,跟在他身後,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只有季恆大搖大擺地跨過門檻。
他與韓憫素有過節,此時來發難,也不足為奇。
不過韓憫料想小叔叔肯定不知道這件事情,身邊的老方丈握住他的手,讓他稍安勿躁。
“你們那位小韓大人呢?”
一位武僧照著之前吩咐過的話回他:“小韓大人傍晚就出城去了。寺裡在辦法事,這位施主……”
季恆反手抽出身邊人腰上挎著的長刀,拿刀的動作並不熟練,他將刀刃架在武僧的脖子上。
“韓憫人呢?城門一早就戒嚴了,他走不了。”
老方丈將韓憫的手按得很緊。
寺中沉寂無聲,風吹動寶殿裡的布幡與香燭。
鋒利的刀刃將武僧的脖子劃出一道口子,鮮血沿著傷口,緩緩淌出。好容易安撫下來的百姓都不忍再看,小聲驚呼。
韓憫推開老方丈的手,豁然站起,手捧木魚走出大殿。
季恆丟下長刀,抬頭看他。
他生來模樣好,不穿正紅的官服,隻穿著小和尚的粗布麻衣,也別有風骨,清俊出塵,仿佛下凡歷劫的佛祖座下弟子。
通身佛骨,一顆凡心。
冰涼的夜風吹過,吹動他的衣擺,寺裡養著的那隻小狸花貓,從他的肩頭探出腦袋,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喵。”
作者有話要說:帶發修行小和尚,吸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