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公孫論親自出馬, 低下頭顱,說了許多從沒說過的軟話,也沒能讓宋國成為齊國的屬國。
公孫論與韓憫雖然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在私下關系卻還不錯。
這些天, 韓憫也扶著他, 去學宮等地方看過。
公孫論玩笑著問道:“真不怕我把東西偷學走了?”
韓憫笑了笑,小聲答道:“師祖,我說實話,就算你學走了, 宋國也無人可主持大局。皇帝不會願意冒險,更沒有大臣肯出來領頭。或許師祖自己願意, 可是師祖也孤立無援。”
公孫論一聽這話就笑了,有些為韓憫的自豪, 又有些因宋國無能而生的淒涼。
“你說的是。這就好比我同你近來總在一塊兒, 聖上會疑心我,讓他們把我看緊一些,你的聖上卻從來都不疑心你。”
韓憫笑了一下,試探著問他:“倘若師祖在宋國不得皇帝賞識, 為什麽不……”
公孫論惋惜道:“師祖已經來不及了。”
文人重名節, 更何況是公孫論這樣的大儒?
他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宋國。
受過幾代宋國國君的恩惠,注疏經卷都是在宋國出的, 學生都在宋國, 如今要改道轉向齊國, 已經來不及了。
徒留罵名,晚節不保。
這日臨別前,公孫論抬手撫了撫他的鬢角:“好孩子,我再晚生幾十年, 就同你們一起了。”
在永安逗留數月,實在是沒法子了,宋國使臣才準備離開。
宋國使臣離開永安那日,韓憫也去送了。
城門外,因為收到宋君的旨意,宋國使臣都簇擁著公孫論,不讓他再靠近韓憫,生怕他被齊國撬走。
韓憫隻好站在外邊,遠遠地朝他做了個揖。
公孫論握緊拐杖,用力閉了閉渾濁的雙眼,轉身登上馬車。
道上煙塵彌散。
這年秋天,齊宋兩國的西北邊界處爆發了幾次小規模的戰爭。
一開始只是試探,在發現宋國原來毫無還手之力後,齊國鐵騎長驅直入,一路攻克半個宋國。
領兵的不是別人,正是衛歸與韓憫的兄長韓識。
韓識在養病期間,也不曾懈怠習武。
後來休養得差不多了,衛歸舉薦他入軍營。隨著一座一座城池的攻克,他的軍爵也一路高升。
沒過半年,在宋國試圖成為齊國屬國的同一年,宋國又派人遞來了求和書。
不過這回來的使臣不是公孫論。
韓憫托人去問,這才知道師祖回去之後,就一直被宋君猜忌,後來索性稱病不上朝。
他也是真的老了,說自己病了,結果就真病倒了。
新來的使臣離開宋國時,就算是做樣子給他們看,宋君也派出好幾個太醫去過公孫府了。
還有一個消息,榮寧公主的病總是拖著不好,今年剛入秋的時候,終於病逝了。
韓憫當然知道這是假的,趙殷要“病逝”之前,還悄悄給他傳了信。她只是走了,去了再沒人算計她的地方。
而傅詢自然也沒有應下求和書。
宋國節節敗退,開春之後,宋君立即收拾好東西,遷都到了更北邊的一座小城。
逃得匆忙,除了禁軍,什麽也沒來得及帶走,留下滿宮的妃嬪宮人,還有許多年歲大了、跟不動的臣子,以及滿城的百姓。
傅詢有些手癢,整肅軍隊,準備禦駕親征一回。
皇帝親征不是小事,留下監國的人也需要仔細考慮。
這日夜裡,韓憫同傅詢講起這件事情。
韓憫坐在書案前,拿著筆在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描畫。
“江師兄可以統領監國,再加上小王叔和小叔叔就足夠了。學宮那邊可以交給柳師兄,還有辨章、琢石,應該差不多了。”
傅詢坐在他身邊,往後靠了靠,看著他的側臉:“那你呢?”
韓憫理所當然:“我跟你去宋國啊。”
傅詢卻淡淡道:“你也留下。”
韓憫拖長聲音:“啊?”
“不是什麽大事,你身子還沒養好,不用跟著。”
“可是……”
“你留下監國,正好給你封爵。”
雖然旁人都知道他是天子近臣,但是官爵不高,還是不太方便。
讓韓憫監國,為求行事方便,給他封爵,他肯定會答應,群臣也不會有異議。
傅詢從他手裡接過筆:“這幾天給你想了幾個封號,想來想去,還是這個字最好。”
韓憫看向案上紙張,傅詢落筆,字寫得又大又方正,不似他平日裡肅殺的風格。
——一個“定”字。
韓憫卻癟了癟嘴:“不要這個。”
“怎麽?”
“陛下從前是‘定王’,這個‘定’字是陛下用過的,臣再用不好,逾越了。”
傅詢笑了笑,擱下筆,伸手圈住他的腰:“你分明就是不想跟著我用,還說什麽君臣之別。”
韓憫不語,只聽傅詢又道:“我跟著你用,等我死了,就讓他們把我的諡號也叫作‘定’。”
韓憫瞪了他一眼:“用就用嘛,說什麽胡話?”
他想了想,重新提筆,在“定”字之前,添上一個“文”字。
忽然聽見傅詢又道:“還有一件事。”
“啊?”
“你忘記寫起居注了,快把剛才的事情寫進去。”
韓憫蹙眉:“這也要記?”
傅詢給他換上新的紙:“自然,快記。”
韓憫拿著筆的動作停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開始記錄。
“後人修史,只怕會討厭死我記的《起居注》。傅苟,後人何辜,沒必要,真沒必要……”
隔著衣裳,傅詢圈在他腰上的手準準地戳了戳他的腰窩,韓憫腰眼一酸,筆也拿不穩。
偏偏傅詢還一邊戳,一邊問他:“怎麽不寫了?你身上怎麽不長肉?”
韓憫轉過頭要說話,就被他摁在案前:“快寫,要不就寫《二三事》。”
韓憫小聲反駁:“都是幾年前的事情……”
傅詢掐住他的腰,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快寫。”
又是把韓憫欺負得眼睛紅紅的一天。
皇帝親征之前,朝裡大封官員。
齊國從來不似自詡中原正統的宋國,格外講究歲數和資歷,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朝中老臣最樂意看見的事情。
這回封了一批“文”字頭兒的侯爵,都是文臣。
要出征時,文武官員分列兩邊,文臣那頭,也是這幾位公侯站在最前。
傅詢騎在馬上,看著韓憫:“天冷了,文定侯記得添衣裳。”
韓憫作揖應道:“是。”
“等見到你兄長,朕會代你向他問好。”
韓識還在西北前線,去年年節都沒有回來。
韓憫又道了謝,而後眾臣俯身,高呼萬歲,為聖上送行。
趁著這個時候,傅詢握著韓憫的手,用唇角碰了碰他的指尖。
這種事情傅詢從前就做過,等韓憫紅著臉把手收回去,傅詢心情大好,調轉馬頭,策馬離開。
兩個月後,自西北長驅而入的騎兵與北渡渭水的齊軍在宋國舊都會合。
城門頹圮,傅詢跨著馬,神情嚴肅。
城中只剩下少數守備軍,人數很少,武器也很落後。
昨日勸降,城中人不肯。齊軍今日早晨便開始攻城。
南邊與西邊的幾個城門同時燃起硝煙,現在已經將近正午,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在宋國國都裡用午膳了。
不多時,西邊與北邊傳來消息,城門已破。
話音剛落,這邊的城門也應聲而開。
火光衝天,傅詢驅馬進入宋國舊都,他望著宋國皇宮被煙塵籠罩的簷角,昔日歌舞繁華處。
吩咐了控制好城門與各個主乾道,同時清點傷員、安撫百姓,那頭兒,兩個身披甲胄的將軍也從另一邊的城門趕過來了。
衛歸與韓識翻身下馬,抱拳行禮:“陛下。”
“免禮。”他看向韓識,“惜辭托我向大哥問好。”
面上沾著黑灰,看不清韓識的表情,他語氣平淡:“多謝陛下。臣離家許久,常與憫憫寫信,不想他還是這樣擔心。”
傅詢笑了笑,轉向衛歸:“入城之後不許驚動百姓,派幾個人,去看好公孫府,特別是公孫論。”
衛歸不大清楚公孫論與韓憫是什麽關系,隻當傅詢愛才,也抱拳領命。
只聽傅詢又道:“去找幾個文人,把宋國皇宮和學宮裡的書清點一遍,寫成目錄,全部運回永安。”
衛歸摸摸鼻尖,應道:“是。”
他心中卻不甚在意,心想著隨便找幾個宋國舊人去弄就好了,到時候把東西往車上一堆,再運回永安就行。
卻不料傅詢道:“皇后喜歡的東西,不得損傷。”
原來這件事情這麽要緊,衛歸心中一驚,連忙正經了神色:“是,臣遵旨。”
怔了有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
皇后?誰是皇后?皇后是誰?
可是這時,傅詢已經騎著馬走遠了,他隻好問問身邊的韓識:“韓大哥,咱們在外邊打仗,就連聖上娶了皇后,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啊?”
韓識緊緊地咬著後槽牙,下顎都繃緊了,提起拳頭。
他說呢,他說呢,好好的為什麽要禦駕親征,原來是弄聘禮來了。
衛歸仍舊不知死活地一個勁兒問他:“韓大哥,究竟誰是皇后啊?聖上也不像那種沉迷美色的人啊,聖上到底喜歡誰家的姑娘啊?我怎麽不知道?”
韓識扶了扶腰間所佩長刀,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士兵在宋國皇宮裡,臨時收拾出一處偏殿。
傅詢對吃住倒不是特別在意,湊合湊合就行。
他在殿前下馬,才走入殿中,卸下頭盔,就聽聞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馬匹跑得飛快,韓識飛身落地,匆匆走進殿中。
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問。
——就是你這野豬把我家白菜拱了?
他咬著牙不說話,牙齒咯咯地響。
傅詢將頭盔放在案上,從懷裡拿出一塊白玉:“大哥,你看,這是我來的時候,憫憫送給我的,上面的絡子還是他親手打的。”
白玉無暇,正紅的絲線,很簡單,也很漂亮。
韓識想起自己出征的時候,韓憫從建國寺給他求了一個平安符。
為什麽他就有玉?
傅詢面上帶笑,不無得意。
韓識捏了捏拳頭,實在是忍不住了,道了一聲“臣得罪了”,提拳要打。
傅詢後退幾步,把玉穩妥地收進懷裡,才抬手擋去。
他正色道:“大哥,憫憫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你也能叫“憫憫”?
韓識隻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君臣禮數都拋在腦後,出手乾脆利落。
他恨不能像從前一般,把半夜爬上韓憫床榻的傅詢用被子一蒙,就拽下床來狠打一頓。
憑你是皇子皇孫,還是皇帝,反正你不行!
傅詢大約是顧忌著韓憫,把兄長打傷了,只怕事情更成不了,所以只是防衛,很少出手。
過了一會兒,衛歸推門進來:“稟陛下,事情都……”
他定睛一看,嚇得一個飛撲上前,把韓識抱住:“臣護駕來遲,陛下快走。”
傅詢也沒動,只是站在他們對面。
韓識看他,越看越不順眼:“他才多大,他多可愛,陛下不行,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