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時空的定淵五年。
除夕夜, 宮中宮宴。
才統一了宋國,齊國朝臣一派喜氣洋洋。
年輕的帝王坐在高位上,一手扶著酒樽, 一手撐頭, 垂眸看著底下的朝臣。
他手下近臣很多, 大都是從他還是定王的時候就跟著他的,此時一行人舉著酒杯,言笑晏晏。
傅詢卻總覺得仿佛少了些什麽,端起酒樽, 將酒水一飲而盡。
楊公公近前,幫他續酒。
傅詢掃了一眼底下人, 隨口問道:“韓家怎麽沒來?”
先皇在時,因為一些事情貶黜韓家。去年韓家回京, 韓識在統一宋國時立了功, 封了將軍。
楊公公解釋道:“老韓史官的第二個孫兒韓憫,剛出世就夭折了,韓家人在除夕夜要為他祈福,已經二十來年了。”
過了一會兒, 楊公公瞥見有兩三位老臣, 約好了要出列,連忙提醒道:“陛下, 幾位老臣又要催立後的事情了, 陛下要是不願意……”
話沒說完, 傅詢就站起身,拂袖離開。
宮宴到此為止。
白玉台上玉蕊紅梅。
傅詢沒有披大氅,酒勁上頭,也不覺得冷。
他往梅林深處走去, 白雪覆蓋裡,忽然蹦出來一隻白貓。
有個古怪的聲音道:“陛下,你要老婆不要?”
傅詢想,他大概是喝醉了。
而且老婆是什麽?
他不需要老婆!真正的帝王根本不需要老婆!
白牆黑瓦的大院裡,年僅六歲的傅詢抱著手,靠在牆邊,冷漠地看著弟弟傅讓拽著風箏,滿院子亂跑。
齊君傅詢在白玉台喝醉之後,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他在這裡待了六年,才長成這麽點兒大。
要真如當時那個古怪的聲音所說,可他也不知道就這麽點大的破孩子,到底能找什麽老婆。
而且,他發現這個世界的人,和那時齊國的人沒有一點差別。
這個大院裡住了兩戶人家,一戶是傅家,還有一戶是衛家,衛家兒子叫做衛歸,從前是齊國的大將軍。
巷口有家幼兒園,園長是楊公公,老師是柳老學官,柳老學官的長孫是柳停,柳停有個小夥伴叫江渙。還有個小診所,醫生是梁老太醫。
凡此種種,不過是換了個環境,在他身邊那些人一個都不曾變過。
什麽老婆,根本沒有老婆,他被騙了。
傅詢一面想著,一面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裡的橡皮糖。
夏日萬裡無雲,燥熱得沒有一絲風,傅讓的風箏自然也放不起來。
他拖著風箏,走到傅詢面前:“哥。”
傅詢道:“你的存錢罐裡還有沒有錢?去買汽水。”
傅讓猶豫地看著他:“爺爺讓我們在這裡等著,看有沒有車來。”
“快去快回,你想不想喝汽水?”
“想。”
話音剛落,傅讓就丟下風箏,跑進房間。
這裡沒有老婆,但是各種零食很合傅詢的心意,也不算他白來一趟。
拿了錢,傅讓跟在傅詢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腳步匆匆走出巷子。
他二人前腳剛走,後腳一輛小卡車就停在了巷子口,後邊還跟著輛綠色小三輪。
小男孩抱著他的小白貓,坐在小板凳上。
韓家不是很有錢,小三輪還沒被限制上路時,是最便宜的選擇。
哥哥韓識與叔叔韓仲齊讓他在這兒乖乖等著,然後就去卡車那兒搬東西。
韓爺爺順著巷子走進去,在大院前停下腳步,大聲喊了一句:“老傅?”
精神矍鑠的傅老頭從屋子裡走出來,滿臉笑容地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來了?”
後邊的韓仲齊與韓識搬著家具進來。
傅爺爺忙道:“左手邊的,那五間房都是你們的。”
他看向韓爺爺:“我讓我們家那兩個小子在外邊等著,有車來就告我一聲,這會兒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孫子呢?”
韓爺爺指了指韓識:“那是大的。小的……小的呢?”
他的小孫孫韓憫還抱著貓,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
傅詢抱著冰鎮過的汽水,才把吸管插進去,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就看見韓憫。
家裡人怕小孩子弄髒衣裳,特意給韓憫縫了一身藍色的小罩衫。
此時韓憫背對著他,背影溫順乖巧,被風吹起的頭髮仿佛格外柔軟。
傅讓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那是不是爺爺要我們在家裡等的人啊?”
傅詢迅速跑上前:“妹妹……”
韓憫猛地回過頭,把自己的臉給他看,還特意把自己的貓抱起來給他看。
不單我是個男的,我的貓也是個男的!
傅詢顯然沒有明白,雙手舉起汽水瓶子:“妹妹,你要不要喝……”
等兩位爺爺趕到巷子口找孫子的時候,傅詢和韓憫已經抱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了,那隻小白貓也試圖參戰,皮毛灰撲撲的,傅讓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才抓著這兩人的衣領,像抓小雞仔似的,把他們分開。
韓憫的藍色罩衫上全是灰土,韓爺爺幫他拍了拍:“這是做什麽?”
韓憫指著傅詢,生氣道:“他喊我‘妹妹’。”
說完這話,他就抱著爺爺的脖子,不願意露臉。
他總是被認成女孩子。不管是爺爺的朋友,叔叔的同事,還是哥哥的同學,他們全都叫他小妹妹,小男孩韓憫都要被氣哭了。
傅詢也是剛才他開口說話,才知道他原來不是小姑娘。
傅爺爺咳嗽一聲:“阿詢,怎麽能這樣呢?”
傅詢沒有說話,傅爺爺又道:“老韓,孩子沒傷著吧?傅詢體格壯一些,你家孩子白白淨淨的……”
韓憫與傅詢同時撩起衣袖:“他把我的胳膊弄破了。”
傷的地方竟也一模一樣,不知道是不是石子劃破的。
“那正好去老梁的診所,就在前面。”
幾個老人家從前是戰友,傅爺爺是軍官,韓爺爺任文職,梁醫師在醫務室工作。
退下來之後,韓爺爺回了老家,今天才搬回這裡。
正好傅家所住的大院子還有幾間房,傅爺爺就讓韓家搬過來。
不想才搬來的第一天,兩家小孩就打架了。
小診所很乾淨,倆小孩坐在長椅上,離得很遠。
傅詢捏著胳膊,看著梁老太醫給韓憫處理傷口。
那明明是我的太醫。
他也記得韓家,老韓史官的第二個孫子明明一出世就夭折了,原來在這個世界他沒死。
真討人厭。
他要是活在齊國,肯定也不討人喜歡。
見他看過來,韓憫朝他扮了個鬼臉,傅詢不甘示弱,也回了一下。
傅讓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邊,小聲道:“哥,你以前不這樣的。”
“怎樣?”
他總是冷冷淡淡的,一副大人模樣,很不喜歡和院子裡的小孩子在一塊兒。
今天好像有些幼稚。
雖然不是很喜歡,但是傅家現在還輪不到傅詢做主,韓家人還是在同一個院子裡住了下來。
韓憫與傅詢的房間離得很近,正巧在一個角落的兩邊,一開窗子就能看見的那種。
他們才見面就吵架,兩家家長有意讓他們和好,結果他們兩人一見面就吵,不是你踩了我一腳,就是你推了我一把,動不動就要打起來。梁氏診所的收入直線上升。
這樣的情況,也隻好算了,盡量不要讓他們單獨相處吧。
不過韓憫的人緣確實很好,巷子裡的老一輩都愛他,給他塞彩色橡皮糖吃,還要給他做乾爺爺。
沒幾天,巷子裡一群同齡的孩子也全認得他了,在巷子裡瘋跑的時候都喊上他一起,就連傅讓也被吸引過去了。
傅詢作為齊國的皇帝,向來是不屑和他們一起玩耍的,只是偶爾聽見他們在巷子裡笑,會覺得心煩。
很快就是九月開學,幼兒園園長楊公公,收到兩邊家長的提醒,不能把傅詢與韓憫放在一起。
所以不論是吃點心,還是看電視,他二人的位置都是離得最遠的。
他二人的關系不好,但他二人的哥哥的關系竟還不錯。
韓憫的哥哥韓識,新學年轉到這裡來念初中,與傅詢的哥哥傅臨同一個學校,兩個人一起騎車上下學。
傍晚放學時,經過幼兒園,順便來接弟弟。
韓憫坐在自行車後座,緊緊抓著哥哥的衣角。
兩輛車並排而行,傅詢也坐在後座。
兩個人在後邊互相甩眼刀子,傅讓一個人坐在前邊的杆子上,笑得像個小傻子。
很快就入了秋,換季的時候,傅詢無緣無故病了一場。
他自詡身體強壯,不過傅爺爺認為這是因為他吃太多的零食。
這場病來得古怪,他大半夜的忽然發起熱來。梁老太醫過來,給他開了一瓶紅顏色的藥水,不算難喝,還有點甜。
好轉了沒多久,第二天夜裡,他又開始發燒。
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在床上躺了幾天,院子裡的幾個小夥伴趴在窗前探望他。
就韓憫沒來。
不過這天夜裡,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覺得有個人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房裡沒有開燈,韓憫坐在床前,很認真地學梁老太醫給他看病的模樣,摸摸他的額頭,再摸摸自己的額頭。
他不好意思和其他人一起過來,所以這時候才過來。
傅詢才有些感動,卻聽見他說:“傅詢,你別死呀。”
他神色認真,一點感動也被傅詢收回去了,他憋紅了臉,最後道:“不會死的。”
也不知道韓憫是什麽時候走的,窗簾沒有拉上,皎潔的月光照進房裡。
傅詢起身,拿出紙筆,想要寫點什麽。
他有預感,這回病好之後,他就不會再記得齊國的事情了。
可是他有什麽想要記下來的?
傅詢想了想,最後只寫了一張紙,塞在床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