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清貴, 柳老學官的門生遍布天下。
極盛之時,求學學子可以排到柳府門前的街口。
大齊的讀書人,多以受過柳老學官的教導為榮, 在外也多互稱師兄弟。
但是能入得柳老學官的眼,真正收作學生, 與老學官長孫柳停,互為師兄弟的人, 卻極少。
胡亂喊的不算,韓憫是柳停正經承認的唯一一個師弟。
此時柳府小廝, 一邊喊著“韓二公子來了”,一邊往院子裡跑。
坐在廳子裡的老人家雖然鬢發斑白,但是精神矍鑠, 雙目炯炯,手裡拿著一串桐木念珠, 時不時撥弄一顆,聲音清脆。
身後的牆上, 掛著一卷先師畫像。
那小童一路跑到他面前,彎腰行禮, 喘著氣道:“太爺, 韓二公子到了。”
“知道了。”
柳老學官將念珠放在身邊桌上, 語氣尋常, 胡子卻抖了一下, 大約是笑了。
桌上還有一隻紙折的小青蛙, 他伸手按了一下, 那隻小青蛙便蹦得老高。
不多時,他便望見屏風那邊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影。
柳老學官眯了眯眼睛,倘若他們還小, 還能借著身形辨認一二,現在都長大了,都認不出來了。
柳停牽著韓憫,江渙與楚鈺跟在後邊。
在廳中站定,柳停松開牽著韓憫的手,扶著他的腰,把他往前推了推。
許久未見,韓憫心底竟有些生怯。
他抿了抿唇角,一開口就啞了嗓子:“老師。”
柳老學官的手在桌面上撐了一下,便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
擔心老師站不穩,韓憫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然後一腦袋靠在老師肩上,先撒個嬌。
再開口就更難受了:“老師。”
柳老學官笑著摸摸他的腦袋:“還和從前一模一樣,這麽多人看著呢。”
這時小童拿來下跪用的軟墊,柳老學官瞥了一眼,拉著韓憫就往回走:“沒什麽好跪的,過來挨著老師坐。”
榻上鋪得軟和,小童端來茶盞與一早就預備好的點心。
柳停與江渙行了禮,自尋位置坐下,楚鈺上前作揖。
柳老學官沒見過他,轉頭去問韓憫:“這位小哥兒是?”
“去年的探花郎,楚鈺楚琢石,楚大人。”
柳老學官點點頭,看向楚鈺:“老夫不常出門,失敬失敬。”
楚鈺亦是拱手:“久聞柳老學官盛名。”
柳老學官笑眯眯地看向韓憫:“老師讓停兒喊了你好幾次,你怎麽現在才過來?又跟聖上打架,惹惱了聖上,聖上不肯放你?”
“沒有。”韓憫放下茶盞,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聖上與我君臣和諧,真的。”
“那你自己一個人過來?聖上沒派人跟著你?”
“楊公公他們跟著我來了。”他望了望四周,小聲道,“現在不知道哪兒去了,楊公公不會不認得路啊。”
柳老學官表情一滯:“他也來了?”
“是啊,楊公公早先就向聖上討了旨意,要出宮來,然後……”
不等他說完,柳老學官蹭地站起來,蹬蹬地往外走,健步如飛。
“老師?”
果然,那個面上無須的老太監就在廊下。
廊下掛著十來個鳥籠子,籠子裡青雀鸚鵡都有。
隔著籠子,楊公公正在逗鳥:“嘬嘬,老柳頭怎麽把你們養得這麽瘦?嘬嘬?”
柳老學官擋在鳥籠前,抱怨道:“叫誰‘嘬嘬’呢?你喊貓啊狗啊的,全是‘嘬嘬’。”
韓憫探出腦袋:“貓是‘咪咪’,狗才是‘嘬嘬’。”
柳老學官朝他笑了笑:“憫哥兒,去你師兄院子裡玩兒,讓廚房給你煮甜酒湯圓,”
他一回頭,就看見楊公公提著一隻巨大的籠子,也要往簷下掛。
是蘿卜頭的籠子。
鳥雀聞見蒼鷹的味道,被嚇得嘰喳亂叫。
他驚呼道:“老楊,這不能掛,這是猛禽,要出‘命案’的!”
韓憫上前,把蘿卜頭和鳥籠都接過來:“還是我拿著吧。”
他站在兩個老人家中間,往邊上躲開:“我還是去找師兄吧。”
柳老學官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對楊公公道:“瘦了許多。”
楊公公道:“才來的時候更瘦,這已經被我養好了不少了。”
“你這回來,什麽時候回宮?”
“不回去了。”楊公公走到他身邊,“早先就向聖上請了旨,現在算是退下來了。”
柳老學官調笑道:“啊,挺好的。別人做太監總管,都攢了不少錢,還有十來個乾兒子,你怎麽還來我這兒住?”“老朋友嘛,你留我一陣怎麽了?我過一陣子還去老梁頭那兒住呢。等憫哥兒安頓下來,我就去韓家住,你們幾個老頭都不好,還是老韓頭對我好,我跟著他,把幾十年前沒認識的字都認識了。”
柳老學官笑了一聲:“我教你認字。”
楊公公撇了撇嘴:“當我沒見過你教學生似的,你太凶,我不學。”
柳停房裡,韓憫抱著半舊的靠枕,還靠著一個枕頭,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
坐在一邊的柳停,見他閉著眼睛昏昏欲睡,朝江渙與楚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去花廳坐吧,讓他睡一會兒。”
他說著就要上前,幫韓憫把睡覺的姿勢擺好一些,省得他起來壓得身上疼。
楚鈺卻擺了擺手,湊到韓憫身邊,一扯他的發帶,用氣聲道:“韓憫,來編小辮子啊。”
韓憫驚醒,一把推開他,慌裡慌張地坐起來:“傅詢?走開!”
楚鈺大笑,捋了一把他的頭髮:“你好沒意思,我們都在這兒坐著,你竟然還能睡著。”
這下韓憫也不困了,楚鈺把他拉過來:“來吧來吧,咱們下棋玩兒,輸的人要受罰。”
在榻上擺起小案與棋盤,韓憫與楚鈺坐在一邊,柳停同江渙在一處。
不過江渙似乎對這種事情並不上心,興致缺缺地靠在一邊看他們玩兒。
韓憫與楚鈺一塊兒下棋,大約是沒辦法達成共識,嘀嘀咕咕地討論。
柳停也不催他們,撐著頭,溫溫和和地笑。
黑白棋子纏鬥,後來柳停落下一子,棋盤上乾坤逆轉,他還是那樣地笑。
將輸的兩人對視一眼,韓憫軟軟地喚了一聲:“師兄。”
柳停無奈地笑了笑:“不行。”
“美人師兄,大美人師兄。”
再喊了幾聲,柳停有些動搖,擺了擺手:“罷了罷了。”
話音未落,江渙便一把把他拽到後邊去:“不行,就這麽下。”
柳停想過去,被江渙攔住,最後也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看了韓憫一眼:“跟江師兄下吧。”
換了鐵面無私的江渙上場,韓憫也不敢再撒嬌,硬著頭皮往棋盤上擺棋子,連和楚鈺小聲說話也不敢了。
江渙棋風凌厲,將先前柳停溫溫吞吞地布下的局一處一處都收回來。
這場棋局很快就結束了。
江渙一邊收起棋子,一邊問:“不是說輸的人受罰嗎?”
楚鈺搶道:“我有一個主意,就是不知道韓憫肯不肯。”
韓憫道:“你說。”
“我一直想認識一下溫辨章溫大人,只是這陣子他受了傷,我與他不太熟悉,也不方便上門叨擾,如果韓憫肯帶我過去看看他。”
“這算什麽受罰?再說了,你恐怕找錯人了。”江渙抬了抬眼,“他與溫辨章一直不太對付。”
韓憫駁道:“哪有?我和他很熟的,我們前些日子就和好了。前幾日我看他那兒有一副字帖,明天我就帶琢石去一趟,借來給你們看看。”
江渙分明不信,輕笑一聲:“明日系舟與我休沐,不如也帶我們去看看,你們是怎麽和好的,好成什麽模樣了。”
韓憫自是應了:“好啊,要是我與溫辨章感情好,江師兄審完恭王,把審訊的卷宗借我看看可好?”
江渙轉頭去看柳停:“系舟,你師弟就這樣?”
柳停溫笑著:“他想看,你就給他看看吧。你不給他,他就要向聖上開口,你讓他怎麽說?”
韓憫向他作揖:“多謝師兄幫我說話。”
用過晚飯,楚鈺套好車回了府。
恭王府那邊有人來請,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江渙也趕過去了。
韓憫坐在位置上寫話本,小劑子正整理行李。
他提起一件衣裳,問了一聲:“公子,這是哪裡來的衣裳?我怎麽沒見過?”
韓憫回頭,他也沒見過這身衣裳,好像也沒有穿過:“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從一個包裹裡。”
他上前,看了看那包裹的布料,思索了一會兒,這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