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憫燒得厲害,不敢讓他趴在案上久睡,傅詢見他睡熟了,便輕手輕腳地把他抱起來,放回榻上去睡。
福寧殿有地龍,為了給韓憫發汗,還多點了幾個炭盆。
傅詢用被子把他裹好,抱在懷裡睡了一夜。
夜裡醒來過兩三回,或要喝水,或做噩夢,都被傅詢哄好了。
知道有傅詢本人在這兒陪著他,韓憫反應過來之後,安心不少,仿佛要將前兩年缺失的睡眠都補回來,一覺睡了一天一夜。
這回沒有夢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情形。
只是斷斷續續地夢見小時候的事情。
夢見自己坐在假山上,小胖子傅詢讓他喊自己“三哥哥”。
後來在學宮裡念書,與他也互不相讓。傅詢扯他的發帶,韓憫便往回拽,最後一起摔在地上,被夫子趕出去罰站,兩個人都離對方遠遠的,嫌棄得很。
再之後傅詢忽然就長高了許多,時常拿著宮裡的新鮮小玩意,在學宮裡呼朋引伴。韓憫捂著耳朵看書,一點兒都不想理他。
十五歲時,傅詢不想再留在學宮,便請了旨意,去西北帶兵;韓憫仍舊留在學宮裡,為兩年後的科舉做準備。
年節時傅詢回京,盔甲未去,與抱著書卷、從對面走來的韓憫互相點頭,打了個招呼。
擦肩而過時,傅詢抬手拽住他的發帶,揪下來就跑,引得韓憫來追。
夢裡風輕雲淡間,便躍過多災多舛的那兩年。
韓憫白日裡醒了一回。
把身上的髒汗擦乾淨,又吃了點東西,喝了藥,藥力作用,坐沒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醒時傅詢正好不在,傅詢回來時,他又睡著了。
沒有碰上。
再一次醒來,已經是深夜時分。
他想喝水,但是嗓子啞了,喊不出來。
渾身發軟,坐也坐不起來,就躺在床上緩了緩神。
“系統,報時。”
“現在是定淵元年,正月二十七。”
“定淵是誰的年號?應當是傅詢的吧?”
“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你睡著的時候,我就關機了。這是自動顯示的時間。”
韓憫悶悶道:“控制中心還沒有給你回復?你們的辦事效率也太低了吧?”
系統抱怨道:“反正你都到永安了,你就自己看看誰是皇帝嘛!老問我,老問我,我是系統,又不是神仙。”
韓憫小聲回嘴:“這就是系統的職責所在嘛,連劇情走向都控制不住。”
“我已經算是很好的系統了。隔壁的系統才不好呢,只會派任務,宿主做不完還要挨雷劈,而且他們那兒的劇情才大崩特崩了呢,整個時空錯亂,重生的、沒重生的,夢裡、現實裡到處亂竄。控制中心在緊急維修那邊的系統,暫時管不上我們這兒。”
韓憫恍然大悟:“難怪你跟我說‘說不準’呢,原來你們自己也出了狀況。”
系統道:“我肯定不會出問題的。你不是要起來喝水嗎?去吧。”
韓憫與它說了會兒話,倒是有了一些精神。
他披上衣裳,下了榻,嗓音沙啞,小貓叫似的,喊人倒茶。
外邊人沒聽見,他便拖著鞋子,往外再走了幾步。
此時看見殿中陳設,韓憫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在宮裡。
那應該是傅詢做了皇帝。
倘若恭王登基,他是絕不可能被帶進宮的。
只是不知這裡是哪一處宮殿,竟然這樣大。
韓憫掀開簾子出去,外間也沒有伺候的人,只有一個男人坐在坐榻上。
傅詢背對著他,解開半邊衣裳,露出肩上一道箭傷。
圓圓的一個血洞,貫穿過去,結了痂,韓憫看著就覺著有些疼。
傅詢用竹鑷子夾起一小塊棉花,蘸了點膏藥抹在上邊。
他做得認真,韓憫腳步又輕,說話也小聲,所以沒聽見他起來了。
韓憫摸了摸鼻尖,想喊一聲:“傅……”
還是喊不出來。
就像是一聲“喵”。
但是傅詢馬上就察覺到了,回頭看他:“起來了?”
韓憫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傅詢讓韓憫在自己對面坐下,扯上衣裳,喊人進來。
伺候的宮人們各自捧著東西,腳步無聲,魚貫而入。
已經侍奉過兩代皇帝的老內侍楊公公站在韓憫身邊,抖落開厚厚的駝絨毯,給韓憫裹上,又端茶遞水,讓他洗漱飲茶。
韓憫緩過來:“多謝您。”
楊公公也認得他,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趁著傅詢不注意,握了握韓憫的手。
傅詢掃了一眼,楊公公連忙撒開手。
“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讓梁老太醫過來診脈。讓小廚房做點吃的,溫著的藥等會兒也端過來——”
傅詢停了停,頗有深意地對韓憫道:“醒的時候吃藥,總不會再吐了吧?”
假裝不知道他在說誰,韓憫低下頭:“我又頭暈了。”
楊公公領命,很快就把東西擺在韓憫面前。
正要帶著人退出去時,傅詢忽然想起什麽。
“派人去文淵侯府。朕記著溫言從西北回來的時候,帶了兩盒蜜餞送人,給他兩個金錠,把蜜餞換過來。”
韓憫試圖勸解:“這麽晚了,溫言都睡了。”
傅詢抬眼,補充道:“噢,那拿來蜜餞之後,再祝他做個好夢。”
韓憫沒有再說話,裹著毛毯,瑟瑟發抖。
我今天得罪溫言了嗎?
得罪了。
傅詢叩了叩桌案,韓憫愣愣地抬起頭:“怎麽了?”
他將粥碗推到韓憫面前:“吃點東西。”
宮人都退下去了,殿門也關上了。
韓憫拿著瓷杓,攪了攪粳米粥。
他抬頭看向傅詢。傅詢隻穿了一件單衣,右肩上的箭傷扯裂,血跡洇透玄黑的布料。
他盯得久了,傅詢也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了一眼。
傅詢道:“不妨事。”
“啊……”韓憫收回目光,“我是想說,不繼續上藥嗎?”
“已經快好了。”
韓憫抿了一口粥。
哪兒呢?他方才看見,還淌著血。
不過總比傳聞來得好。
傅詢同他解釋:“我回來時,永安城被傅筌封了城。我原打算調兵,箭傷也是那時候受的,但是後來小王叔拿著父皇詔書來了,我便進來了。父皇臥病數日便去了,宮裡兩邊對峙,最後還是小王叔拿出先帝臨終的遺詔,遺詔上,父皇傳位於我。”
他就這麽登基了。
不怎麽驚險,沒有太大的波折。
韓憫覺得,好像只有自己傻乎乎的。
“原本是我……多心。”
“你的信我收到了,也給你回了消息,我以為你收到了。”
韓憫搖了搖頭:“我沒收到。”
“我前幾日派人去查,沒找到燕支。”
“這樣?”
傅詢不太熟練地寬慰他:“它一向聰明,不用太擔心。”
“桐州那邊?”
“我派人給家裡人傳了信,應當已經到了。也托桐州知州與你們韓家的族兄照料家裡,都安置妥了。”
韓憫愈發覺得自己傻了吧唧的,輕聲道:“多謝。”
傅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笑了笑,沒說話。
派去文淵侯府取蜜餞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兩個八寶瑪瑙盒子,盛著各色乾果蜜餞,放在韓憫面前。
傅詢道:“喝了藥再吃,這回總不會再吐我身上了吧?”
韓憫否認:“我絕對沒有……”
傅詢輕笑一聲:“照著我身上吐。”
韓憫耍賴:“我不管,反正我不記得了,就沒有。”
喝了點粥,緩過神來,他又捧起藥碗。
“我要喝藥了。”
“嗯?”
韓憫指了指他的肩:“你不上藥嗎?”
傅詢逗他玩兒:“我等你給我上。”
“嗯……”
韓憫低下頭。
現在就是後悔,十分後悔。
真不該多問這一句。
他端著藥碗,別過頭去,捏著鼻子,分幾次把湯藥灌進去。
他怕苦,喝了藥之後,拿了個蜜餞,使勁地嚼,連吃了好幾個。
傅詢真要等他給自己上藥似的,見他好了,便把盛著藥膏的盒子推到他面前。
韓憫想了想,想要下榻,到他那邊去。
傅詢道:“你坐著吧,我過去。”
韓憫便往榻裡挪了挪,傅詢背對著,在他面前坐下,解開半邊衣裳。
韓憫換了新的棉花,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問:“正月初一的生日過了,你取字了嗎?”
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傅詢頓了頓,道:“那時先帝病重,不敢勞煩先帝。”
“那你有中意的嗎?”
傅詢說了兩個字:“‘弋銛’。”
韓憫沒聽清:“哪個‘先’?”
傅詢側過身,將兩個字在桌上寫給他看。
弋者,繳射。
銛者,利也。
這兩個字聽起來厲害,換成大白話,其實就是厲害的弓箭。
韓憫沉吟道:“這可一點都不溫厚,說出來會被文官勸的。同你的名字也沒有關系。”
傅詢淡淡的:“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往後也不會有旁人知道。”
也是,他做了皇帝,旁人不會喊他的字,更不會問他。
過了一會兒,韓憫將細布從他身前纏過來:“恭王理政多年,朝中文臣多半是他的人,你……”
“我有計較。不用你擔心,至遲下個月,會把恭王處置好的。”
“他手下文人多……”
“溫言會料理的。”
“也是,溫公子以一當百。”
傅詢回頭看他:“你吃味?”
韓憫立即反駁:“我才沒有。”
將細布系上結,韓憫的指尖時不時碰到他的皮肉。
傅詢忽然聽見他小聲說:“不信謠不傳謠。”
“你在說什麽?”
“我來的時候,聽說你被人扎成刺蝟了。”
傅詢沒忍住笑:“你以為我成了刺蝟,就來找我?”
其實來的時候,韓憫也不是沒想過,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傅詢也不會落難至此。
只是、或許、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他就過來了。
韓憫的嗓子還是不舒服,不願意多說話:“嗯哼。”
他把傅詢的衣裳扯上去,幫他遮好,然後從另一邊下榻。
“可以了,我去睡了。”
傅詢一面系衣帶,一面跟著他,走進內間。
察覺他跟上來,韓憫打著哈欠回頭:“做什麽?”
傅詢原想問他,“沒我你能睡得著”,想想還是太輕佻,容易惹韓憫生氣。
再者,韓憫夜裡睡不好這件事,韓憫自個兒沒想跟他說,大約是覺得丟臉。傅詢照顧他的心思,也不再提。
於是傅詢道:“這裡是我的寢殿,那裡邊的是我的床。”
韓憫微怔:“啊?”
系統歡天喜地地通知他:“喔!韓憫,‘君臣同榻’的任務圖標在亮了哦!”
韓憫受寵若驚,又攏了攏衣裳,小聲道:“可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作者有話要說:
憫憫: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老傅: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