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走廊上遭遇的那個小插曲, 艾倫與雷蒙德在卡爾文的帶領下,接下來一路都很是順利再也沒有出現別的意外——至少表面上來看正是如此。
沒過多久,卡爾文便帶著艾倫和雷蒙德抵達了目的地:區域辦公室。這個帶著濃烈官僚色彩的地方,卻是整個中軸區內最舒適的區域——或者說,所有環形區的人經常活動的地方都比別的地區更加適宜居住一些。
最明顯的就是隨著艾倫跨入代表著辦公區的氣密門之後,之前一直縈繞不去的徹骨寒冷終於漸漸淡去,現在他們總算進入到了一個配備有氣溫維持系統的地方。而且,艾倫還可以聽見管道上方傳來了嗡嗡的聲音, 那是一路上他從沒有聽過的換氣聲……最重要的是,這裡恐怕是一路走來最明亮的地方,也只有在這裡, 才總算不像是地下礦井一般昏暗難辨。
艾倫在進入辦公區後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心情也稍微變得放松了一些。
卡爾文一直在暗地裡觀察著艾倫,在注意到對方的輕松後,他笑了笑, 眼底卻漸漸湧上了一層陰霾。
只不過,在其他人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對之前, 他已經笑著轉過身, 宛若酒店門童一般搶先替艾倫打了艙門。
“尼爾長官,請進——”
艾倫邁入辦公室, 這裡光潔明亮而整潔,雖然許多設備以及器具看上去都十分的簡陋, 但跟一路走來艾倫所見到的中軸區其他部分相比起來, 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身份注冊器就在牆角, 那是一台相當簡陋的機器。
按照規定,艾倫必須在治安官卡爾文的監視下完成自己的身份注冊從此正式開啟督察官的任務。他稍微有些緊張地在那完成了自己的身份注冊……謝天謝地,並沒有出什麽紕漏,拉菲爾確實為他和雷蒙德準備了一個相當完美的身份,甚至就連屏幕上展現出來的的全息人像看上去都與艾倫本人有些許相似。
之所以選擇這個人像,大概也是考慮到,即便出了意外導致艾倫的面罩脫落被人看到真面目,也能讓他勉強糊弄過去吧。
但偏偏就是這麽一個貼心的設計,反而讓事情橫生枝節——站在一旁的卡爾文在督查“尼爾”時候一眼瞥見了機器上的合成人影,他頓時看得發了呆。
“艾倫……”
他喃喃地低語道,站在機器前的艾倫頓時身形一頓,心跳猛然加快。
而雷蒙德則是有意無意地慢慢上前了一步,從身後漸漸靠近了卡爾文。
“怎麽了?卡爾文治安官?”
艾倫佯裝自己什麽都沒聽清,他“淡漠”地轉過身來,迷惑地望向卡爾文。
卡爾文一直到聽到艾倫詢問後才猛然回過神。他十分艱難地把自己的視線從那道半透明的虛幻人影臉上撤回來,然後臉頰漲得通紅,連忙解釋了起來:“哦,天啊——我很抱歉,長官,我一不小心就看你看得入了神——”
說到這裡,就連卡爾文自己似乎也意識到這句話有些奇怪,他的臉變得更紅了。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我只是覺得……您的模樣看上去與我當年非常喜歡的歌手十分相似……”
卡爾文語無倫次,看上去整個人都陷入了慌亂之中。
艾倫在面罩後眯了眯眼睛。
如果他的感覺沒錯,這一刻卡爾文表現出來的慌亂與羞澀竟然全部都是發自內心,毫無虛假的。
“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他,艾倫·布雷斯維,‘海妖’艾倫……他的歌非常美妙,非常好聽,雖然他已經很久都不曾在人前出現了,但一直到現在,我們這裡依然沒有人能夠忘記他的歌聲。”
一直以來卡爾文在艾倫和雷蒙德面前都顯得油嘴滑舌,甚至還有些虛偽,但到了這時候,一提起“艾倫”,他竟然顯出了些許少年一般的靦腆。
只不過他在這裡喋喋不休說起“海妖”,站在他對面的某個人背上卻滲出了淡淡的一層冷汗。
艾倫仔細打量著對方,確認對方只是單純的因為相似的模樣而引發出來對“海妖”的狂熱,而不是真的覺得艾倫的身份有問題後,艾倫這才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緩緩落回了原位。
只不過,即便只是這樣,艾倫到底還是覺得全身上下都很不自在——拉菲爾大概是從許多動態影像中提取出了他的五官和輪廓,然後在經過修飾後,重新進行了合成。如今全息屏幕上那不斷旋轉的呆板影像,乍一看倒是能隱隱看出艾倫原本的模樣,但如果是外人來看的話,其實差別還是挺大的。
艾倫怎麽也想不通,卡爾文究竟是怎麽做到的,竟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艾倫與“艾倫”聯系起來……
“……長官,我想中軸區的人大概都會非常喜歡你。”
在說了這麽多話之後,卡爾才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真情流露了。他猛然打住了話頭,然後輕咳了幾聲,隨後才很不好意思地衝著艾倫說道。
不過就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在看到了機器上屬於艾倫的那張面孔之後,他現在對艾倫說話時的語氣都變得比之前更加柔和。
“我聽說我們居住的地方也在這附近。”
艾倫卻實在不想繼續跟卡爾文就目前的話題繼續糾纏下去,他家夥裝不經意地飛快換了一個話題。
“居住……哦,對,居住!”
卡爾文一愣,隨後才摸著自己的後腦杓嚷嚷了起來。
“哦,抱歉,我差點忘記了。長官,請跟我來到這裡……督查官在初次抵達中軸區之後,一般都會選擇住在區域辦公室附帶的起居間裡,畢竟,中軸區其他地方的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
說話間卡爾文已經帶著艾倫和雷蒙德來到了辦公室的另一邊。
打開密碼鎖之後,金屬門緩緩地向一旁移開,一股略微有些陳腐的氣息從一間冷冰冰的金屬房間裡撲面而來。
艾倫走上前去,立刻就看見了一間與自己在環形區十分相似的生活艙。
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必要的生活措施……
一切都跟環形區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在起居間的另一邊還有一間簡陋的金屬房間,低矮得甚至讓人只能勉強爬進去。那裡放著一張非常簡陋的鐵架床,看樣子是為助手做準備的。
如果不曾見過中軸區的惡劣環境,恐怕艾倫還是會對自己如今的居所皺眉,但現在,這裡能夠有中軸區的七八成相似,已經足夠讓艾倫感到松一口氣。
眼看著艾倫十分滿意現在的環境,卡爾文看上去似乎也輕松了一些。
“我相信你已經很累了,長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行在這裡休息,我們可以明天再進行督查事項,至於你們需要的督查路線還有注意事項,我會在稍後發到你的手環裡……”
他笑嘻嘻地衝著艾倫說道。
艾倫當然知道,按照督察官的正常工作流程,他應該在抵達中軸區後立刻對整個區域進行督查。不過那又怎麽樣呢?他可不是真正的督察官,艾倫樂於讓這名治安官滿意嗎?於是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接受了卡爾文的建議。
“我希望督查所需要的所有資料,明天都已經在我的手環了。”
艾倫故作冷漠地衝著卡爾文說道
卡爾文忙不迭地點著頭應和道:“當然那是當然的,你所需要的一切資料我都會準備好,你只需要做最後檢查而已,放心,我們這裡的人都很乖,如果不是那群納迦人太過分,其實這裡的修繕工作早就已經完成了……”
說完這一連串的恭維與應答,卡爾文弓著腰慢慢地離開了房間。
只不過就在大門在他身後關閉的一瞬間,卡爾文就猛然直起身,臉上諂媚的笑容也立刻消失不見。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環中從剛才起就不斷傳送過來的通訊信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治安官,出問題了,我們需要幫助——from K】
這是維修區的某個小隊長,一般情況下他從來都不會開口求助。
【c區的生存系統已經到了極限,我們得想辦法給這群傷員挪個地方……from 安吉爾】
安吉爾是中軸區僅有的幾名護士,在發來這條信息前,她已經連續工作超過四十八小時了。
【雷納還有卡斯在三分鍾之前已經去世了,葬禮會在20分鍾之內準備好,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前來參加嗎?我想他們的家人會需要你在這裡送別他們。——from KS】
這是某位年輕的無流派僧侶,卡爾文已經不記得是多少次的葬禮才讓當初那個總是淚眼汪汪的年輕小男孩變成如今這幅淡定冷漠的模樣。
……
而最新的一則消息這是來自於他最得力的助手。
【他正在找你,我快拖不住他了!】
簡單的一句話,讓原本只是面無表情的卡爾文瞬間變得臉色鐵青。
他急匆匆的衝出了房門,朝著走廊的另一端直衝過去……
而在他身後,在房間的門內,艾倫一直盯著卡爾文離去的方向,表情也很是凝重。
“雷蒙德?”艾倫望向身邊的男人,然後皺起了眉頭。
“……你是不是見過這個男人?”
他問道。
雷蒙德的眼神微凝。過了一會兒之後,他才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我已經不記得了,艾倫,怎麽了?是有什麽問題嗎”
雷蒙德帶著一絲惶恐,弱弱地問道。
艾倫在思索了片刻後,搖了搖頭,他歎了一口氣。
“不,沒什麽,不是什麽大問題,不過……我覺得那個男人對你的態度有一點奇怪……”
在初見時,卡爾文那一瞬間的異樣其實掩飾得很好也很快。如果是在平常,艾倫大概已經忽略到那個男人那一霎那的奇怪目光了吧。
可是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卻讓艾倫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他幾乎僅僅只靠著本能,就意識到卡爾文對雷蒙德的態度十分古怪。
就好像那家夥知道雷蒙德的什麽事情一樣。
而且……
“他的演技很好,但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太過於虛假了。”
艾倫苦笑著說道。
他本以為在離開那個可怖的世界這麽久,他早就已經忘記了那些爾虞我詐和人心叵測,卻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之後,他依然會下意識地辨別起其他人的演技。
就比如說卡爾文,雖然他的每個地方都表現的完美無缺,可艾倫還是可以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那個男人絕對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也絕不是那麽貪婪油滑的小官僚。
那個男人正在隱瞞著什麽,艾倫可以很肯定的這麽說。
而就在艾倫皺著眉頭思考著卡爾文這個人的時候,白皇帝實際上也在想著對方只不過,他需要搜尋的記憶卻並非是自己……
在吸收了雷蒙德的大腦之後,白皇帝繼承了雷蒙德的絕大多數記憶。不過,在大部分時候,雷蒙德的記憶都讓祂感覺又無聊又低級,所以一直被祂封存在自己核心區的角落裡。
今天在見到了卡爾文之後,雷蒙德自然也注意到了卡爾文的古怪之處,所以早在艾倫開口詢問之前,他就已經搜尋起了雷蒙德的記憶。
只不過雷蒙德這種平庸的人腦子裡,記憶也大多朦朧而零散,他的腦子裡似乎只有金錢,權力還有……對艾倫的作嘔欲望吧。
那就算是白皇帝也花了好一陣子,才勉勉強強從幾年前雷蒙德的記憶片段中找到一段格外模糊的回憶。
那是在4年前還是5年前……
記憶中的雷蒙德似乎剛剛走下了飛行器,他抬起頭看向了飛行器周圍的自然景象,心中湧動著鄙夷和厭煩。
【“你好,奧森上校……”】
在記憶中遠比現在要年輕英俊許多的卡爾文身穿著古怪的樹葉外套,在許多同樣穿著古怪的族人簇擁下,一步一步朝著他走來。
【“我是雷納斯星的酋長,我的地球名字叫做卡爾文,很高興你來到我們這裡……我們的孩子將十分感激你們對我們雷納斯的慈善援助……”】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雷納斯是自治領的同時也是我們地球文明的一員……”】
在這段記憶中,雷蒙德似乎是這麽開口衝著卡爾文說的。
……
接下來的寒暄逐漸變得模糊甚至是缺失,這說明雷蒙德當時的注意力壓根兒就沒有放在會談上。
而這也是白皇帝能夠找到的最後一點關於卡爾文的信息了。
但這些信息卻讓白皇帝有些迷惑。
不過短短幾年時間,雷納斯的酋長竟然成為了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中軸區的一名下級治安官?
這變化可有些太誇張了……
還有,在記憶中那個家夥穿著的樹葉服也讓白皇帝感到了隱隱約約的熟悉……
那是什麽奇怪的種族嗎?哦,對了,似乎某個女神族人也有著同樣的穿著,那些人的特殊之處就是,它們似乎能記住自己生命中經歷的一切。
對,對了,那個女神族的箴言不就是“我們永不遺忘,我們永遠銘刻”?
卡爾文也是這樣的人嗎?
但現在的雷蒙德早就已經不是真正的雷蒙德爾,是作為白皇帝的祂……那些女神族人看到的人究竟是雷蒙德,還是祂?
白皇帝有些不耐煩地想著。
無論是讓那個叫卡爾文的人認出自己幾年前曾經用假名以慈善捐贈的方式前往雷納斯星,還是讓對方認出來自己壓根就不是“雷蒙德”而是“納迦”,對白皇帝來說都非常麻煩。
……乾脆把那個男人殺了好了。
然後這個念頭就這麽輕松,自然地冒了出來。
如果不是絕大多數的身體都被白皇帝遺留在了環形區並沒有帶到中軸區來,白皇帝可能可以察覺到,今天的祂遠比平時更加暴躁和易怒。
而這種奇怪的精神影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從他遇到那個名為貝裡安的小孩後才開始的。
只不過,在這一刻,白皇帝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解決掉卡爾文。
雷蒙德起身看了看房間另一邊,在思考無果之後,艾倫已經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房間裡來。
他正在整理房間,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房間角落裡的雷蒙德。
唔……
沒有被艾倫所注意讓雷蒙德胸口的位置泛起了奇異的,無法理解的酸楚。
不過,這也給了雷蒙德便利。
雷蒙德有意無意地往牆角靠了過去,連體服的下方的身體變得柔軟,濡濕。
他的一根手指逐漸開始拉長,拉長——沒過多久,一根半透明的細長蠕蟲狀東西從雷蒙德的袖口慢慢地鑽了出來,然後,它飛快地竄入了這間起居室的通風口。
【有一點冷。】
【而且空氣好臭。】
觸手沒過多久就向雷蒙德傳達回完全沒有任何營養的信息。
“找到那個男人然後殺了他。”
白皇帝心不在焉的對自己的觸手發出了指令。
空氣中還殘留著卡爾文身上留下來的某種特殊的味道,那種清澈的草木味早就已經進入了他的皮膚……
而也正是這種特殊的女神族的味道,直截了當地替雷蒙德的分·身們鎖定了他的存在。
當然,如果這裡的環境不是如此惡劣,觸手們工作的速度可能更快一點。
那些濡濕靈活的半透明觸手熟門熟路地順著管道直接爬到了通風口的邊緣,然後慢慢的向下探出了完全透明的感知器。
目標就在它們的下方,感受器上的催眠色斑,亦或者是納迦人自己分泌的致幻性粘液,都可以在幾秒鍾之內輕松地殺死卡爾文。
可是下一秒……觸手們的動作卻忽然之間僵住了。
【危險】
【不可以亂動】
【有……危險……】
它們簡單單調的大腦裡閃爍著這樣的訊息。
在他們的下方,卡爾文的辦公室內——
被雷蒙德視為麻煩源頭卡爾文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另外一種可怕的宇宙生物所窺視。
他正在努力地壓製住自己的火氣,好順利地與他辦公室裡的另外一個人打交道。
“嗨,夥計,我知道,你對你的眷族非常重視,但這件事情實在沒有嚴重。我吼了那孩子——我承認,這是我的錯,但我只是為了保護他。我們都知道,環形區區派來的那些督察官都是一群混蛋……”
“你只需要告訴我究竟是誰動了手。”
卡爾文根本沒來得及說完,那個男人已經冷地打斷了他。
那是一個相當高大的男人,身上帶著一種迥異於普通人類的特殊陰沉氣質。
就跟所有的域外之民一樣,這個男人的外形上有著相當特殊的地方——他非常的健壯且高大。
在中軸區如此低溫的環境下,他的身體卻近乎赤·裸,只在脖子和手腕上裝飾著大量鮮豔奪目的金屬飾品和寶石,腰胯部則是草率地圍著一圈顏色刺目的扎染布料,腰帶啥活過來同樣裝飾著大量金銀珠寶。
但他身上沒有武器。
這大概是因為……他自身就是武器的緣故。
他的手掌與腳掌上都生有野獸般的尖銳指甲。
但這並不是他最為令人害怕的地方……
當他不經意地緩緩蠕動身體的時候,在金屬飾品的反光下,他的皮膚下方隱隱透出了細密,閃爍的磷光。
他的皮膚之下,似乎還有著一層細密的鱗片。
當然對於卡爾文來說,現在最為怪異的並非是男人的外表或者是他的穿著打扮,而是他所處在的位置。
那個男人——如今正直接貼在金屬製成的天花板上,倒垂著自己的頭顱凝視著卡爾文。
他看上去更像是某種巨型的壁虎或者是蜘蛛。
“……我會很小心的殺了他啾……不會留下證據,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烏劜雅達慢條斯理地衝著治安官說道,帶著一絲忍耐後他自以為的通情達理。
當他說話的時候話音裡隱隱約約能聽到些許類似於鳥鳴一般的奇怪轉調,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格外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