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稍稍後靠,讓出一塊空地,扶嵐閉目諦聽,拔出斬骨刀,唰地一下刺進神像。隱隱約約聽見一聲尖利的哀嚎,神像頭顱底下的岩漿霎時沸騰如同炸鍋,他們困在中心,猶如被沸水煎熬的螞蚱。頭顱四周的岩漿伸出無數隻枯槁漆黑的手,罪徒們扭曲的面孔從岩漿裡面浮現。他們的眼睛和嘴巴裡都噴薄著火焰,聲音像嬰兒啼哭,尖利得可以刺穿耳膜。
這底下竟不止一個罪徒!他們的嚎哭像一個信號,轉瞬之間所有鐵像都崩裂開來,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攢動的頭顱。戚隱他們仿佛誤入了死人之國,枯骨的海潮中只有他們一條生人的船在漂泊。
所有罪徒的雙手都探向戚隱,哀慟地嘶嚎:“神,救我……”
虞師師和慕容雪兩個何曾見過這般場面,兩個人都心膽俱喪,不自覺靠在一起發抖。戚隱割破手指,嘗試著對著他們的眉心攝入神血。血滴子沒入幾個罪徒的腦門子,卻一點兒變化的跡象都沒有。白鹿神血沒用,這裡的罪徒,只能由伏羲來拯救。
罪徒們一聞見血味兒,紛紛發了瘋似的往神像頭顱上攀。雲知一面揮劍斬他們的手,一面大吼:“棄船禦劍!”
眾人紛紛禦劍而起,峭壁上窺伺的蛇巫們見他們要禦劍,紛紛畫起了符陣。繁複的符紋勾勒出絢麗的火焰,新一輪浩瀚天火在他們的手中醞釀。
“你們先走,我殿後!”戚隱大吼,向著前方伸出手。
巫羅秘法·凜冬。
白鹿心臟的力量完全釋放,指尖結出雪白的霜花。他的前方,厚重的冰層攀升蔓延,岩漿熄滅了火花,所有罪徒定格成猙獰的冰雕。蛇巫被凍住,同峭壁黏連在一起。冰寒恐怖的氣息比冰霜蔓延得更快,所有蛇巫都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瘋了一般鑽回洞窟。可他們的腳步逃不過冰霜凝結的腳步,凜冬來臨,遍地皆是苦寒,沒有人可以逃脫!
不過片刻之後,原本酷熱難捱的岩漿河流,便成了冰寒森冷的冰窟。慕容雪和虞師師呆在劍上,忘記了呼吸。
然而後方,罪徒們仰天長嘶,競相往上攀,螞蟻一般堆疊在一起,搭起了數架人梯,向更高處伸出枯枝般的手臂。頭頂就是火山岩石,根本飛不高。慕容雪的劍被一個罪徒纏住,劍身一下凝滯住,更多罪徒踩著同伴的頭顱攀上來,死死攥住他的劍。慕容雪大驚失色,劍身搖擺,眼看就要掉下去。
一柄玄銀刀在身側撩起,凜冽的刀風掠過慕容雪的衣袂。扶嵐穩穩落在了罪徒的頭頂,一刀斬斷拉住慕容雪佩劍的枯手。慕容雪騰空而起,劍上仍掛著許多斷肢。扶嵐奔行在罪徒頭上,黑壓壓的頭顱和手臂湧起了浪潮,瘋了般向他靠攏,可在接近他的一刹那被凍成冰塊。以他的腳底為中心,方圓三尺皆層層封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就在這樣的冰層上移動,如履平地,一次一次斬斷探向上方的人梯。
戚隱從後方奔來,翻身躍過扶嵐的頭頂,飛躍的瞬間連斬兩個撲過來的罪徒。首身分離,那頭顱竟還竭力長大黑洞洞的嘴,咬向扶嵐。戚隱落地,同時向後拋出兩把黃金十字刀,刀鋒貫穿堅硬的顱骨,兩顆頭顱皆化為碎屑。
敢咬我媳婦兒,要你們的狗命。戚隱惡狠狠地想。四面八方都有罪徒撲過來,戚隱和扶嵐背靠著背,旋轉著同時出刀,斬骨刀一字橫斬,所有罪徒首身分離,黃金刀自戚隱的指間呼嘯而出,扎進所有頭顱黑洞洞的口中,金光四濺間血肉爆裂如雨。側方一個罪徒突圍而出,戚隱十字連斬,從他四分五裂的胸口空隙中突出,歸昧劍插入另一個罪徒的頭顱。
兩個男人的殺法都極端狂暴凌厲,他們的面前,無數罪徒的斷肢殘骸被凍在冰層中,定格在一個張牙舞爪的瞬間。殺戮在他們手中仿佛不是戰鬥,而是遊刃有余的遊戲。慕容雪和虞師師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簡直不知道這些罪徒和他們,到底誰才是怪物。
揮劍的空閑,戚隱嘶聲朝上面的眾人大吼:“愣著幹嘛!你們禦劍,撤!”
雲知和戚靈樞帶著女蘿和黑貓禦劍開路,慕容雪和虞師師緊隨其後。戚隱和扶嵐奔行在罪徒的頭顱上,斬骨刀的刀光和歸昧的劍光交替隱現,恍若閃電掠過黑漆漆的潮水,所過之處肉泥飛濺。
禦劍飛了一截子路,終於逃脫了那幫可怖的罪徒。尋了處僻靜的地方上岸,也不知到了何處,四周盡是赭紅色的石頭,有的還有星星點點的小洞。花木長得奇高,有些比人還高半截。稍矮一些的能分辨出品種,大約是些蕨類。岩石縫隙裡鑽出些發著紅光的花骨朵,包包鼓鼓累累贅贅,螢火蟲似的亮。
戚靈樞的魔氣吃了太多罪徒,渾身邪氣繚繞,心魔印豔得像血滴似的,兀自坐到一邊調息。戚隱和扶嵐渾身沾滿了罪徒黑油油血肉,一身泥濘不堪。戚隱拖著腳走了兩步,實在動不了了,也不管地上髒不髒,一頭躺倒大口喘氣。
虞師師和慕容雪大概意識到他們不是人了,縮在一旁大氣兒都不敢喘。慕容雪穿上衣裳,悄悄拿出燈符,只見上頭閃個沒完,可見他們身邊確實是一幫妖魔,登時苦了臉,默默把燈符收回去。
女蘿好奇地端詳那些發光的花骨朵,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伏羲神巫的長生秘術到底藏在哪兒?來這兒這麽久,只看見一幫半人半蛇的怪物,還盡追著咱們跑。”
“按照壁畫來看,那些怪物想必就是伏羲神巫,”雲知說道,“要是能好好同他們談一談就好了,坐下來,喝杯茶,送點兒禮……大家若志趣相投,說不定還能拜個把子。”
“之前或許能行,現在弟娃把人家神像給砍了,他們不把我們做成罪徒就算寬宏大量了。”女蘿搖頭歎氣。
一下子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了,這靈山肚子裡這麽大,窟窿這麽多,到哪兒去找長生秘術?戚隱的反噬又開始了,勉強爬起來,想找個地方獨自待會兒。一轉眼,看見女蘿伸出手指,去戳那些花骨朵。花骨朵冒著紅豔豔的光,看起來十分詭異,戚隱腦子裡電光火石般想到什麽,忙出聲喝道:“別動!”
女蘿指尖將將好碰上花骨朵,什麽事兒都沒發生,她扭臉問道:“幹嘛?”
“呃,沒事……”戚隱尷尬地站了會兒,撿起刀囊,正要走,那花骨朵忽然抖了抖,花瓣兒一圈一圈打開,閃著紅光的地火妖虺從裡面一窩蜂似的撲出來,一下鑽進了女蘿的指尖。女蘿驚呼一聲,迅速斬斷右手,翻了個筋鬥退到後面。
“幸好老娘反應快。”女蘿罵罵咧咧,包起手臂。
“不好。”扶嵐忽然說。
他向女蘿剛剛待的地方指了指,大家往那一瞧,只見石頭縫隙裡發著紅光的花骨朵都已經開了花,裡頭空空如也。地火妖虺有麻痹之毒,咬人的時候人沒有痛楚,無法察覺。戚隱心涼了半截,女蘿的臉色也一陣灰暗。
這種時候顧不得男女大妨,女蘿撩起衣裳,戚隱點起燈符,只見她的後背皮肉裡爬滿了地火妖虺,蠕動著沒入後頸和頭皮。雲知和戚隱對視一眼,都沉默了。
“怎麽樣?”女蘿自己看不到,焦急地問。
大家沒說話,女蘿一看他們神色,便知道怎麽回事了。
“大家互相檢查,身上有沒有妖虺?”雲知說道。
所幸其他人沒有中招,這裡熱得很,地火妖虺沒有鑽人的必要,若不去惹它,想必不會主動招惹。女蘿淒慘地笑了笑,“想不到我會折在這兒。”
“我們去逮那些蛇巫,或許他們有辦法。”戚隱道。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希望很渺茫,妖虺已經入腦,不消得片刻,女蘿的腦袋就會吹氣兒似的腫起來,然後變成妖虺的傀儡。
女蘿搖頭笑了笑,“算啦,高高興興送我走也很好。”
她坐在那裡,出乎意料地平靜。在地底這麽久,她的妝都脫了,戚隱很少見她不上妝的樣子,細細的長眉,乾乾淨淨的臉蛋兒,是白嫩的清水臉子。她淺淺地笑起來,和平常妖媚戲謔的樣子很不同。
“女蘿,你還有什麽心願麽?”戚隱問她。
“要說心願啊……你嫂嫂我平生所願,就是多日幾個男人,現在看來是實現不了了。”女蘿伸出手,揉了揉戚隱的腦袋,“弟娃,你要多笑,你笑的時候可好看了。明明小時候那麽愛笑一個娃娃,被姚家老太丟在市集裡還笑著喊我大姐姐,怎麽現在就不笑了呢?”
戚隱默默地望著她,銀灰色眸子鋪滿深沉的哀意。
女蘿盤起腿,望向緩緩流動的岩漿河,金紅色的光芒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笑靨寧靜又瑰麗。
“不要為我難過,當初我的神告訴我,人們恐懼死亡,只是因為恐懼未知。我並不害怕,弟娃,我是神祇眷顧的狐狸。我的神會在不可知的彼岸接引我,送我去輪回的星海。”她淡淡一笑,“你們走吧,這裡的景色很好,我再在這兒坐一坐。”
大家挨個走上來向她告別,黑貓蹭蹭她的脖頸子,吞聲飲泣。所有人說完“再會”,女蘿打起坐,目光悠長,放向遠方。大家慢慢走遠,高大奇異花木的掩映下,她的背影嵌在火紅色的岩漿與赭石之間,越來越模糊。拐過一個轉角,再也看不見了。
戚隱心裡忽然一陣空茫。他感到一陣莫大的恐懼,像烏雲一樣籠罩在心頭。這一切發生得如此匆忙,這樣毫無征兆。他們沒有看到開始,就已經走到了結局。他忽然意識到他高估了他自己,災難總是突如其來,從來不給人打招呼。貓爺康復,扶嵐可以重生,他以為他找回了希望,可原來死亡一直如影隨形。
女蘿會死,小師叔會不會死,雲知會不會死?誰都有可能會死,他根本不該讓他們跟著他來到這樣的險境。畢竟,連傳說中長生不老、無所不能的神祇都走到了盡頭。
他的心海在下雨,牛毛尖一樣細,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白鹿揣著袖子飄浮在心海上,雨滴澆在他單薄的肩頭。他仰著脖兒眺望無邊的細雨,似乎在所有的故事裡,在這樣下雨的時候,都有個故人要訣別。
“我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不要靠近。”走了不知多久,戚隱忽然撂下一句,鑽進一個洞口,沒了蹤影。
大家都沒聲兒,氣氛有些壓抑,各自坐下打坐。這回大家長了記性,離那些發光的花骨朵遠遠的。扶嵐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發呆,過了許久,戚隱還是沒出來。
虞師師嘟囔道:“他這人兒怎麽這樣,我們就不傷心麽?”
慕容雪為難地道:“師姐,別說話了。”
虞師師不服氣,還要再開口,慕容雪一發急,忙捂住她的嘴。慕容雪是個溫雅的人兒,平日愛熏香。巴掌蓋上虞師師的口鼻,袖籠子裡的香味兒直往她鼻尖飄。虞師師一愣,不自覺掙扎了一下,兩瓣唇挨上他的手掌。溫軟的觸感,像一朵花開在手心。慕容雪也愣了,兩個人四目相對,呆在原地。
像過了電似的,兩個人連忙分開。慕容雪低下頭瞧,殷紅的唇脂印在手心,他心裡有小小的歡喜,像一簇簇花骨朵,在心頭冒出了尖兒。他暗暗做了決定,打今天開始,他這隻手就不洗了!
虞師師也捂著嘴,臉漲得通紅。熏香的味道還在鼻尖流連,她心裡嘟囔,自己一個姑娘家都不熏香,這廝倒是窮講究。
但……還挺好聞的。
又坐了會兒,戚隱還沒個動靜。雲知百無聊賴,四處轉悠,略略靠近那山洞,一股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他蹲下身,瞧見地上結了冰。
“嘖。”雲知折下一根樹枝,戳了戳那冰,樹枝的末梢也結出了冰花。
戚靈樞在他身側蹲下,凝眉看著那薄薄的冰層。
“他的反噬變嚴重了。”戚靈樞道,“為什麽會這樣?”
雲知和戚靈樞皆不通藥理,活到如今,也沒聽說過誰換過心的,沒有往日的案例,更不知這種情況該如何對付?正頭疼著,頭頂忽然一暗,一抬頭,瞧見扶嵐白潔的下頜。
“他怎麽了?”扶嵐問。
雲知斟酌了一下,道:“黑仔原來是凡人,你知道麽?”
扶嵐靜靜地搖頭。
“無方山有個神墓,是你們南疆白鹿神的古墓,白鹿大神的心臟在那裡沉睡。在未來,你在黑仔跟前被害,黑仔為了給你復仇,剖胸換心,安上了白鹿的心臟。但他畢竟是個凡人,時不時要受一下反噬。”雲知道。
扶嵐呆了下,微微睜大眼,“剖心……”
“沒錯。”雲知歎了口氣,道,“本來黑仔不讓我告訴你,但這種事兒哪裡瞞得住。”
扶嵐沉默片刻,把黑貓扔給他,走進了被戚隱凍成冰窟的山洞。冰層在他腳下哢嚓哢嚓作響,冰花結上他的腳踝,又緩緩褪了下去。山洞裡全是冰,冰棱倒吊在頭頂,尖端瑩瑩發亮。他在洞穴的深處找到了戚隱,這個家夥蜷縮在角落裡,像一隻冬天的流浪狗,凍得牙齒打顫。
冷。戚隱腦子裡只有這個字。他哆嗦著低頭看手指上的冰花,把它們抹掉,不消得片刻又重新凝出來。太冷了,太冷了。他摩挲手指,對著手掌哈氣,可哈出的氣也是冷的。他忘了,他的身體沒有溫度。這樣的冷讓他想起吳塘的冬天,他總是穿姚小山不要的舊襖兒。棉花芯舊了,禦不住寒,他對著大雪祈禱,明年有暖和的衣裳穿。
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熟悉的氣息罩上了周身。他知道扶嵐來了,瑟縮了一下,啞聲道:“哥,別過來。我太冷了,別凍著你。”
扶嵐沒有答話,默默把他拉起來。戚隱的身體比平日還要更冷幾分,像一個大冰塊,從上到下嗤嗤冒著寒氣兒。扶嵐把自己的衣裳蓋在他身上,一層一層包起來。衣裳暖暖的,殘留著扶嵐的體溫,扶嵐的氣味。戚隱顫了顫結滿霜花的眼睫毛,抬起眼來看他。他低垂著眸子,牽起戚隱的手,貼在他的心口。那裡是熱血的源頭,是他全身最暖和的地方。
他抱住戚隱,臉頰貼著戚隱冰涼的腦門子,輕聲道:“弟弟不冷,我幫你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