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火棒子,骨楞楞的細杆脖兒支著一個大腦袋,歪過紅漆柱子瞧著他們,那歪斜的身形怎麽看怎麽詭異。在一座墓裡看見這玩意兒實在讓人心驚膽戰,但戚隱只是驚了一下就立刻冷靜下來了。畢竟有戚靈樞在,這廝雖肯定不如扶嵐厲害,但說到底是無方首徒,和雲知那種混日子的不一樣,必定能震住場面。
果然,只聽戚靈樞開了口,嗓音一如既往的高寒冷漠,“何人?”
黑影兒沒答話兒,一動不動地歪站在那裡。昭明期期艾艾地小聲說:“是不是戚長老?”
“戚長老不會不說話吧……”方辛蕭悄悄道。
“管它什麽玩意兒,”雲知在背後輕輕拔出了劍,“戳一下不就知道了?”
說完,長劍唰地一聲出鞘,淒迷的光芒閃了那黑影兒一下,眾人看見黑影抬手遮了下眼睛,以極快的速度往後跑去。戚靈樞下意識地也出了劍,問雪化作一道細光,朝那黑影射了過去。黑影兒迅速貓下身,問雪在岩壁上撞出點點清光,再折回的時候,黑影已經閃到門後面了。
“這裡竟然可以禦劍!”雲知眼睛一亮。
為了限制妖魔,無方禁林設了禁製不能禦劍,沒想到這墓卻跳出禁製之外。雲知立刻收起琉璃鏡,捏了禦劍訣,有悔嗡嗡一震,化作一道流光追了過去,所有人緊隨其後。墓道曲曲折折,又黑又窄,那黑影兒跑得奇快,似乎很熟悉地形。不知追了多久,連拐了好幾個彎,戚隱落在後頭,正要趕上去,身後忽然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捂住他的嘴,一把把他拖入了黑暗。
這鬼竟然這麽機靈,繞到他們的身後!戚隱頭皮一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曲起手肘猛擊身後,那鬼吃痛,雙手一松,戚隱迅速抓住它的右手,轉身用力一拗,黑暗裡響起骨節斷裂的清脆響聲,戚隱聽見那鬼嘶嘶吸著涼氣兒,哭著道:“小隱,是我。”
這聲音甚為熟悉,戚隱懵了片刻才想起來,是姚小山!
慌慌張張點起燈符,橘黃色的光芒一跳,黑暗裡姚小山的臉現出來,戚隱幾乎嚇得背過氣兒去。這廝簡直變了副模樣,臉色慘白,像塗了一層蠟。渾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因著瘦脫了人形的緣故,那顆腦袋和一雙烏黑露光的眼睛顯得尤其大,有一種說不出的畸形感。
“你……”戚隱好半天才掩飾住自己的驚恐,“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你也變了樣子了,”姚小山眼巴巴地瞧著他,齜牙咧嘴地把斷手接回去,“若不是你的聲音和身形,我都沒認出你來呢。”
“我在臉上畫了易容符咒,”戚隱道,“你是不是也困在這兒了?怪不得你沒回家。幸好遇見了,走,我們去找戚靈樞他們。”
姚小山臉色一變,眼睛瞪大,牙齒咬緊,臉上的神情幾乎可以稱作扭曲。他死死抓住戚隱的手臂,道:“不能去找他們,不能去!小隱,你聽我說,他們都是壞人,是壞人!”
他這般模樣著實可怖,戚隱瞧他狀態不大對,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忙安撫他道:“別著急,別著急,我們就在這兒待著,你別急,告訴我怎麽了?”
“無方山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小隱,”姚小山眼淚汪汪地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都是怎麽過來的?我坐過的凳子他們不坐,說我是市井來的俗貨,身上有虱子。我把鞋放在寢居門口曬,他們說臭氣熏天,把我的鞋襪扔下懸空階。我讀書讀不明白,被夫子訓斥,他們背著我說我是豬腦袋豬命,合該去豬圈吃潲水。”
“怎麽……會這樣……”戚隱驚訝地說不出話兒。
“就是這樣,”姚小山聲淚俱下,“我學禦劍訣,總學不會。他們就說我這麽笨,壓根兒就不是戚元微的孩子,說你娘在外面這麽多年,誰知有過多少男人,沒準兒我是你娘同別的野男人生下的野種。也罷,我又不是真的你,我只是後悔,來修什麽狗屁的仙!”
戚隱默默無語,說實在的,這種話兒他打小聽到大。小時候還會惡狠狠地同別人打架,大聲喊等我爹來接我弄死你們,後來沒了想頭,也就由他們去了。姚小山從小被小姨放在蜜罐子裡泡大的,哪受得了這樣的欺凌?
戚隱歎了一聲,又聽他哭哭啼啼地道:“我想回家,我不想修仙了。可是無方不許我走,他們……”姚小山想到了什麽,臉上的表情立時變得驚恐起來,死死攥著戚隱的衣袖,道,“小隱,咱們千萬不能回無方!那是個鬼地方,鬼地方!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山洞,他們想要殺我!不、不,小隱,他們想要殺你!”
“啊?”戚隱莫名其妙,“殺我幹嘛?看我皮薄肉嫩,拿我做人肉包子?”
“不是做包子!”姚小山叫道,“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山洞,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好像叫什麽……天淵蛛網,對,蛛網!就在冰海天淵,那裡簡直是地獄,他們挖妖的心,也挖人的心,好多人好多妖都死了,還有些不死不活,變得怪怪的。他們還要對我動手,我趁他們不注意,從那裡逃出來了!我遊過冰海天淵,在這裡上了岸。”
他舉起燈符走到墓室的裡側,裡面有一個大池子,陰冷的寒氣從裡面颼颼冒出來,手不過懸在上頭,竟細細密密地結起霜花來。他把手收回來,道:“就是這兒。”
他的話兒語焉不詳,戚隱聽得雲裡霧裡。天淵蛛網是什麽玩意兒?冰海天淵底下還有東西?昏昏燈火下,只見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幽幽的像兩撮鬼火。戚隱看他腦袋發汗,還不時打寒噤,心想他準是有些魔怔。
“表哥,”戚隱撫了撫他的肩膀,道,“放心,既然我找著你了,我肯定帶你回家。我現在在鳳還山,我師兄師父他們都是好人,我們護著你,無方不敢再拿你怎麽樣。走,我們出去找我師兄。”
“你師兄?”姚小山直勾勾地瞧著他,“他是不是和戚靈樞在一起?”
戚隱撓撓頭,道:“你別怕戚靈樞,他還挺好的,和無方那幫人不一樣。”
“小隱,你被他騙了!”姚小山忽然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整張臉變得猙獰恐怖,“那個戚靈樞,他就是個婊子養的賤貨!成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像個冰清玉潔的寡婦。我呸,老子見多了這種人。他比無方山那幫人更惡心,表面上頭黑面白,誰知底下是什麽豬狗心腸!”他又笑起來,道,“小隱,你別見大夥兒都敬重他,說他壞話兒的可多了。你去錦溪鎮的黑市,那裡頭有賣他的春畫兒呢!還是在下面給人拱的,我收藏了好幾幅,哈哈哈哈!”
戚隱簡直震驚,果然人怕出名豬怕壯,想想也覺得正常,像他哥,雖然長得俊,奈何呆不拉幾的,天生缺心眼,旁人見了還能安慰自己比他聰明。像雲知,雖然人模狗樣,但人品著實下流,為人所不齒。但戚靈樞這廝,不僅長得俊俏,人品更是無可指摘,道法又是同輩弟子間的翹楚,哪兒都挑不出短板來。這樣百裡挑一的人物,誰比了都自慚形穢,可不遭人恨麽?
無語了半晌,戚隱問道:“所以,戚靈樞的衣物真的是你偷的?”
“是我,”姚小山嘿嘿直笑,“他喜歡獨自沐浴,定是怕人看見羞處。他想當少女嫩婦,老子偏要讓他沒了廉恥。誰讓他不將我放在眼裡?我入門這麽久,他何曾正眼看過我一下!旁人都道他得了戚元微的真傳,比我更像戚元微的兒子。放屁,他也不過是戚元微從野地裡撿來的孤兒,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
這家夥已然瘋魔了,戚隱心裡很不是滋味。從前姚小山雖然混帳,但至多是被人騙幾兩銀子,買幾窩符咒癩蛤蟆來禍害家裡。現在燈影裡審視他,他面孔扭曲,早已失了人形,戚隱無奈地道:“可是憑我帶不出你的,我也只是個半吊子,說到底還得仰仗人家。你要不先忍忍,姑且做個表面工夫,待咱們出去,我帶你走,咱和他老死不相往來。”
姚小山嗤嗤地笑,卻不答應,隻問:“小隱,你來這兒是不是找你爹的?”
戚隱眼皮一跳,道:“你看見他了?他在哪兒?”
“別找了,”姚小山幽幽搖著頭,“你爹他沒法兒出去了,永遠也出不去了。”
戚隱心裡升起不安的情緒,問道:“什麽意思?你說明白點兒,他是不是傷了?傷很重?”
姚小山喃喃著說:“別管他了,不如我給你看樣東西吧,看我的寶貝。小隱,你是我弟弟,在這裡我只能信你,我隻給你一個人看我的寶貝。”
什麽寶貝,戚隱半點兒興趣也沒有,一心隻想著他說戚慎微出不去的話兒。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模樣怪怪的,戚隱又怕刺激他,隻得慢慢和他說:“表哥,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帶我去見見他吧,咱不找戚靈樞了,就咱還有我爹,咱仨一起走。”
姚小山卻不理他,徑自轉過身去脫褲子。戚隱霎時間愣了,寶貝?該不會是胯下那玩意兒吧?戚隱覺得尷尬,忙道:“咱……咱要不改天再看?”
“不行,”姚小山把褲子整條褪下來,“一定得現在看。”
他轉過身,露出兩條疤痕滿布,坑坑窪窪的腿。左腿膝蓋處赫然有一張人面,那是一張老人家的臉,臉上皺皺歪歪,長滿膿皰,兩眼眯縫,
一張嘴癟著,是一種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的神氣。戚隱駭然望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是什麽玩意兒?”
“我的寶貝呀,”姚小山癡癡地笑,愛憐地撫摸那張人面,“在這地底下的日子,若不是它陪著我,我真不知如何熬過去的好。我教它唱曲兒,還教它罵人。可惜就是難養了些,瞧我割了渾身皮肉,還是喂不飽它。”
他一張臉覆在陰影裡,只露出一口細細的白牙。戚隱渾身起雞皮疙瘩,莫名預感事情不妙,不著痕跡地退後了幾步,悄悄往墓室門口瞟。
“小隱,我肉都割光了,”他舉起燈符,照亮了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它跟我說你的肉聞著香嫩,你割點兒肉,幫幫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