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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第50章 煢煢(一)
所有人奪路狂奔!蜘蛛在後面窮追不舍,戚隱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魂兒差點兒沒被嚇飛。那玩意兒攀著墓道頂追擊,速度奇快,八顆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剛硬的指甲劃過地磚,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敢情白鹿奔月彩畫上的抓痕是它弄出來的!

 “狗崽——”它又在呼喚,聲音幽幽,恍若鬼魅。

 戚隱腿一軟,差點兒跪下去,戚靈樞拉了他一把才跟上大部隊。雲知一邊跑一邊掏琉璃鏡,大聲喊:“師叔,這裡有個妖誅心還不死,怎麽回事兒啊!”叫了半天琉璃鏡沒有反應,低頭一看,發現鏡面已經碎了,大約是方才蜘蛛撞他的時候撞碎的。

 雲知罵了一聲,把鏡子往後一扔,喊道:“黑仔,開你的鏡!”

 戚隱手忙腳亂地摸乾坤囊,乾坤囊掛在後腰,戚隱一面跑一面把它撈過來,右手伸進去探。

 “你快點兒啊!”昭明大叫。

 “我他娘的不是在拿嗎!”一面跑一面掏東西著實費勁兒,特別他這乾坤囊被他哥塞了好多吃的進去。他哥真是的,簡直把他當豬養!掏出兩個糖肉大饅頭,一袋糖筍豆子,一大包蜂糖糕,最後還摸出一本磚頭似的《南疆妖史注疏》,統統扔後邊兒砸在蜘蛛腦門上。

 雲知吼道:“帶吃的就算了,你他娘的出來找爹還帶書!”

 戚隱回吼:“老子發憤讀書不行啊!元尹那個老混蛋布置的《妖史考論》我還沒寫!我還以為有空能翻幾頁。”

 “寫個屁,不是教過你直接抄嗎!專挑無方前代弟子寫的抄,元尹每回論道布置的課業都一樣!”

 前頭的戚靈樞:“……”

 “摸到了摸到了!”終於探到琉璃鏡,戚隱大喜過望,提溜著鏡柄拿出來,前面一個拐彎兒,昭明奔過他身邊,胳膊肘不小心碰著他的,琉璃鏡一下子飛了出去。

 戚隱眸子一縮,下意識伸出手要去撈。鏡子旋出一個弧線,哐當一聲落在後面的青銅磚地上,正好被那大蜘蛛撿到手裡。

 所有人都愣了,雲知陪著笑道:“蜘蛛大爺,您看您長成這樣,就別照鏡子了吧,照了也傷心啊!”

 蜘蛛喉嚨裡咕唧了幾聲,鋼鐵般的指甲一戳,鏡面哢嚓一聲,碎了。

 雲知:“……”

 所有人繼續發足狂奔。他們幾乎慌不擇路,跑過了不知多少個墓室,下了不知多少個台階,大蜘蛛在背後咬得死死的,再多點兒的距離都拉不開。燈符飄在前面打頭開路,漆黑的墓道在晦暗的符光裡向前延伸,有一種死也跑不到底的錯覺。

 “前面有道門!”戚靈樞大喊。

 所有人通過門道,戚靈樞放下閘門,厚重的石門隆隆降下,砰地一聲關閉。戚隱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咻咻地喘氣兒。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腿都快跑斷了。這地宮賊大,也不知道是哪個大巫的墓,都快趕上皇帝陵寢了。撐著地坐起來,戚隱點亮燈符,一抬頭,正瞧見面前一張冷若冰霜的大臉。

 “啊——”戚隱驚叫了一聲。

 “叫什麽叫什麽?”雲知把那張臉搬開,原來是個雕像。雲知打了個響指,幾個燈符同時點亮,沿著狹窄的墓道飄出去,黑暗驅散,他們看見墓道兩邊站滿了拱手靜立的雕像。雕像都戴著白鹿面具,披發文身,烏擺銀裙,裸露的胸口上刺著絳色的纏枝花兒。

 “這是什麽?”方辛蕭問。

 “看穿著,大約是那個大巫的臣子吧。你看他們胸前刺絳花,這是代表赤心奉神。”雲知說,“他們排在這兒,應該是在迎接他們的老大。我們前頭經過了放大鼎的大殿,放祭祀牲畜的膳房,陳列兵器的軍器庫,他們老大在大殿見客,在膳房吃飯,在軍器庫把玩兵器。接下來就應該睡覺了,我們大約離那個大巫的墓室不遠了。”

 昭明愣愣地道:“方才跑得那麽急,你竟然還記得我們經過了哪裡。”

 雲知頭疼地道,“我們一路過來一直在往下走,現在肯定離地面很遠了。走這麽久也沒看見水,地上的器物也沒什麽損壞,我估計大水衝墓隻衝了外圍,往裡走肯定是死路。”他看了眼石門,外面傳來滋滋嘎嘎的聲音,門上有道裂縫,可以瞧見蜘蛛在外頭挪來挪去,“大家都別出聲兒,一會兒等它走了,我們就回前面去,等師叔他們來救我們。”

 方辛蕭細聲問:“不找戚長老了麽?”

 四下裡忽然沉默了,方辛蕭覺得氣氛哪裡不對勁兒,扭頭四望,這才發現小師叔一直沒吭聲,他雖平日就是不大吭氣兒的,可現在別樣沉悶似的。

 昭明也圓睜著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雲知咳了聲,道:“你們應該猜到了黑仔其實就是戚隱吧,剛剛那個人叫姚小山,是黑仔的表哥,他冒充了黑仔的身份上無方。”

 方辛蕭和昭明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具體的我也不說了,有另外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們一聲。”雲知少見地肅起神色。

 那種不祥的預感又起來了,戚隱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大禍臨頭,巨大的陰影就罩在他頭頂上,他只要抬眼看看,就會被壓成肉醬。他預料到什麽,是他沒法兒接受的。外面那隻大蜘蛛仍舊在鍥而不舍地撓壁門,剌剌的響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石門中間裂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勉勉強強能擠出幾根手指。他看見那妖怪探進了兩根蒼白的指節,纖瘦修長的,如果不看外面那張長著八顆眼珠子的臉,會以為這是哪個俏郎君的手。

 不知怎的,戚隱盯著那兩根指節挪不開眼,它們扣著洞隙,尖利的指甲抓出兩道細細的抓痕。

 雲知掏出血羅盤,放在眾人中間,那羅盤指針一動不動,指著門的方向。他道:“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羅盤,血羅盤的功用你們都知道吧,滴血入盤,它會指出骨肉至親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時候,它一直指的戚師叔墓地的方向。現在,它指的外面這個撓門的方向。”他略頓了一下,道,“我覺得,這個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師叔。”

 方辛蕭和昭明一時間都瞪大眼睛,道:“怎麽可能?會不會……會不會是你的羅盤壞了?”

 戚靈樞啞聲道:“雲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雲知半晌沒吭聲,道:“其實這話兒應該問你,小師叔。”

 的確是這樣,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靈樞,他跟了他十三年,怎會認不出他?戚靈樞這回沉默了很久,長廊裡靜靜的,誰也不敢說話。等了半晌,戚靈樞沙啞地道:“他身上的傷疤,和師尊身上的傷疤一模一樣。四年前清剿秦嶺山妖,群妖伏擊,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裡追殺千手妖女,留下背後那一道。”他抬起眼來,那雙眸子籠著深重的陰影,“吾師平生,斬妖除魔,不問寒暑,不識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縱觀仙門百家,沒有誰如他這般,遍體鱗傷。”

 萬籟俱寂。

 墓道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靜之中只能聽見那個妖怪滋啦滋啦撓門。

 騙人的吧,戚隱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夢,這他娘的怎麽可能呢?好好一個人,竟然變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腦海中有蒙蒙的迷霧被揭開,他忽然明白那五個人怎麽死的了。為什麽會有滿室的血,為什麽會有斷指?很簡單,戚慎微吃了他們。

 原來方才雲知偏要逞強負傷上陣,是不願戚靈樞犯下弑師之過。

 戚隱腦子裡嗡地一聲,忽然什麽也聽不見了。

 很久以前,他曾經想象過和戚慎微見面的場景。有時候他覺得他們一輩子也見不了了,或許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訃告發滿天下,各地爭先恐後地給他立祠堂。沒人知道戚隱是這個劍仙的兒子,他就跟在吊喪的人堆裡,遠遠地瞧那白綃紗,那禦劍飛天的雕像,拜一拜,他們父子倆這一輩子的緣分,就這麽了了。

 有時候他覺得他們還是能見到面的,或許有一天,戚慎微老了,變成一個乾癟的糟老頭兒,再也禦不了劍斬不了妖。於是他會從高高的天上下來,像所有浪蕩半生回家養老的浪子一樣,回到兒子的身邊。戚隱還是會養他,每天清晨起來聽見他在堂屋後面哢剌哢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壺屎盆坐在門檻上刷洗。過年過節的時候,炕桌上熱一壺酒,父子兩人一如既往地沒什麽天聊。然後終於有一天,老人闔目躺進了棺材,澆上最後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懟和曾經說過未曾說過的悔恨,塵埃落定。

 他只是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父子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那兩根蒼白的指節在他的視野裡探著,像想要摸到什麽。沒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來爬去,黯淡的符光透過裂隙,照見那八顆眼珠骨突地轉動。

 戚隱顫抖著手,緩緩抬起,握住那兩根冰冷的手指。指節冰涼,覆著薄薄的細繭,是常年握劍握出來的。十八年,他從吳塘走到鳳還,再來到無方,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溫度,只有滿心的悲哀,像撲撲的灰燼,塞滿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隱頭抵在石門上,咬牙切齒地大吼,“你他娘的怎麽搞成這樣?你他娘的回答我!你個忘八,負心漢,狗劍仙,你話都不說一句,你叫我怎麽原諒你!”

 眾人被他突然大吼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鮮血淅淅瀝瀝流下來,滴在冰裂纏枝花紋地磚上。戚靈樞用力將他往後拉,大聲喊他鎮靜。雲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離戚慎微的指節。

 “你說句話啊,”戚隱用力捶門,“戚慎微,你給老子說句話!”

 半晌,門外傳來妖怪幽幽的一聲喊:“狗崽——”

 聲如鬼魅,鸚鵡學舌一般,沒有起伏。

 他喉頭一哽,終於淚如雨下。

 手上松了勁兒,大家慢慢退開,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渾渾噩噩,什麽話兒也聽不見。

 心裡空空落落,像有塊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準備好了和解,準備好了面對戚慎微要說的話兒。他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不會和這個男人有多親近,但也不會對他太殘酷。該奉養他會奉養,該送終他會送終。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醜,兜兜轉轉走不出淒慘的結局。他突然萬分想念一個人,想念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懷抱。

 “哥,”他靠在岩壁上,流著淚想,“你在哪,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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