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了怪了,巫鬱離那個媳婦兒難道還是編出來的不成?好端端的給自己編個媳婦兒幹嘛,怕別人覬覦他的美貌麽?戚隱想起巫鬱離書箱裡那些畫軸,迷離的白色人影兒,還有中殿前的哀哭,心裡慢慢升起一個不得了的猜測。
巫鬱離口中的亡妻,莫非就是白鹿?
這就說得通了,難怪巫鬱離費這麽老大勁兒要復活白鹿,敢情是復活自己的心上人。戚隱暗自慨歎,巫鬱離這是什麽癖好,看上一隻鹿?人和鹿要怎麽行房?
心念一轉,又琢磨孟家這事兒。動用鐵棺封人,這孟懷善父子莫非遇到了什麽事兒,像無方山的妖鬼似的,妖化了?戚隱想問扶嵐的意見,扭過頭,卻見他哥剛飲下一杯酒。戚隱拎起酒壺,輕飄飄的沒分量,竟然已經空了。戚隱愕然,“哥,你全喝光了?”
扶嵐呆了呆,道:“小隱甜甜的,很好喝。”
“那你也不能全喝啊,會醉的!”
扶嵐閉上眼靜了靜,似乎在感受自己的身體情況,然後道:“沒醉。”
天光下審視他,面如細瓷,眸如秋水,確實沒什麽醉態。戚隱觀察他半晌,道:“不錯啊,哥,你酒量還挺好。”抹嘴起身,“那咱們去孟家祖墳看看。”
要弄清楚孟懷善父子到底因何而死,非得掘墳驗屍不可。挖人祖墳著實缺德了些,但在鳳還山修煉了這麽些時日,操守德行早丟到爪哇國去了。戚隱渾不在意,給了那圓臉乞兒幾吊銅板,要他帶路。孟家這事兒已經過去十八年,祖墳早已安靜了。那乞兒貪財,當下答應。戚隱把黑貓從姑娘堆裡抱回來,帶著扶嵐出了門。外面天已黑了,月亮是水白的一團,高高掛在天上。因著要掘墳,他們去買了鏟子。戚隱和扶嵐,一人扛一把,禦劍出了城。
孟家祖墳在離城十裡地外的牛角山山崗上,夜幕之下,鳳尾森森,歪脖子老樹影影幢幢,低矮的灌木叢在風裡嘩啦作響,月光靜謐地敷在葉片子上,像披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紗。墳地一看就很久沒有打理過了,長滿了荒草,蕭蕭肅肅一片。剛下過雨,一落地,腳陷在濕軟的泥巴裡。
“仙師,您這貓可得放遠一些。”乞兒道,“老人家都說,陳年老屍遇見貓必定詐屍。更何況您這是黑貓,不吉利。”
“這你就不知道了,”戚隱搖頭晃腦,“我家這貓爺,乃是開天辟地第一神貓。無論什麽妖魔鬼怪,遇見它必定屁滾尿流,磕頭求饒。凡人只要抱一抱它,財運滾滾,福壽兩全。來,今兒算你走運,給你抱一抱。”
黑貓喵了兩下表示同意,乞兒將信將疑,把貓爺抱過來,手上一沉,差點沒兜住。
“還挺有分量。”乞兒納罕道。
先掘孟懷善的墳,挖了半天才碰到棺材板,用鏟子一敲,當當作響,還真是鐵的。撬出棺釘,棺蓋板兒一松,接合的縫隙裡咕嚕嚕冒出腥臭的黑水,活像棺材裡有個泉眼似的。乞兒嚇了一大跳,忙叫道:“快上來,這是棺材裡的水,肯定有毒!”
“別大驚小怪,”戚隱說,“這要麽是屍解放出來的水,要麽是土裡的水滲進棺材裡了。看這量這麽大,八成是土裡的水。”江南多雨,三天兩頭下一陣,更何況才剛下過一片雨,這棺材裡沒水才怪。
戚隱掐訣,把沉重無比的棺蓋板挪開,一股死耗子的臭味兒直衝上來,戚隱差點沒把隔夜飯吐出來。掩著口鼻探腦袋一瞧,裡面黯沉沉一片,全是烏漆麻黑的臭水,摸起來油膩膩的,說不出的惡心。骨頭泡在這兒,估摸早就爛了,什麽也看不出來。但不管怎麽說,來了還是得看一眼。戚隱強忍著惡臭,把骨頭揀出來。扶嵐脫下衣裳,鋪在土坑邊上,戚隱把骨頭放在上面。
骨頭爛得很徹底,有的都成渣了。泡了這麽久,就算是妖,氣息也散了。戚隱問扶嵐:“哥,能看出他到底是妖還是人麽?”
“人。”扶嵐道。
“怎麽看出來的?”
扶嵐指了指骨頭,“二百零六塊,人骨的數量。”
蒼白的月光下,扶嵐的臉色有點不對勁。兩頰微紅,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隱隱有些面含桃花的味道。戚隱有些擔憂,“哥,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是不是中毒了?我聽老人家說,墳裡有種屍氣,凡人瞧不見,有黑的有紅的,只要吸一口,立馬通體生瘡,七竅流血而死。”乞兒抖抖索索地道。
“那你怎麽敢跟來?”戚隱問。
“這不是有仙師您在麽?”乞兒嘿嘿一笑。
戚隱無語,移過眼看他哥。扶嵐蹙了蹙眉心,道:“頭暈。”
難不成真有屍氣?連他哥都著了道?不對啊,戚隱低頭看自己,要著道也是他先著,可他一點事兒也沒有。手上髒,不能摸他哥,戚隱湊過臉,碰了碰扶嵐的額頭。額上一片滾燙,仿佛能在上面烙個餅兒,戚隱叫道:“哥,你發燒了!”
扶嵐歪了歪脖兒,一副迷茫的樣子,忽然執起戚隱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的胸脯肌肉緊實,硬邦邦的,心臟在裡面砰砰砰跳動,熾熱得像一團火燒在手心。戚隱臉紅了,縮了縮手,問:“你幹嘛?”
“小隱,心跳得好快,”扶嵐問,“我愛上你了嗎?愛一個人,會讓人覺得頭暈麽?”
戚隱明白這廝到底怎麽回事兒了,鬱悶地道:“哥,你喝醉了。燒刀子後勁兒大,你醉了!”
乞兒打量他倆,咂著舌道:“仙師,你倆到底啥關系?”
“我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戚隱回答。
乞兒:“……”
正在這時,土坑裡忽然傳來砰砰地拍棺聲,所有人嚇了一激靈。乞兒縱起來,躥到戚隱身後,揪著他的衣襟大喊:“拍棺了!你聽,拍棺了!”
拍個屁,骨頭就在他們邊上,還能有誰拍棺?戚隱站起身,正瞧見黑貓蹲在棺材沿上,睜著鬼火似的幽綠大眼眸子,細細地喵了一聲。
“我的天爺,您這貓也忒嚇人了!”乞兒揉著心口。
貓爺肯定是發現什麽了,只不過旁邊有外人,它不好開聲。戚隱和扶嵐走過去,黑貓一躥,在斜立在地的棺材板上走了一圈。戚隱掐訣,把棺蓋板翻過來,平放在地上。月光下,黑沉沉的鐵皮板子鍍上一層水銀似的,所有人凝眸一瞧,登時吃了一驚。這鐵棺是鐵包木,那鐵皮棺蓋板的背面,木板面兒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暗紅的手掌印和深深淺淺的抓痕。
戚隱倒吸了一口涼氣,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孟懷善埋進棺材的時候還沒死,他是被活埋的。
巫鬱離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讓孟懷善假死。等孟懷善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在棺材裡。他拍棺求救,路人卻以為他詐屍,無人敢上前。他嘶喊叫人,或許是因為鐵棺和土層阻隔,又或許是因為喊得太久聲音嘶啞,聽不真切,再加上孟懷善詐屍的印象先入為主,人們以為那並非人聲。
人們害怕妖邪,不敢靠近,徹底斷絕了他生還的希望,他就這樣活活窒息而死。
戚隱心裡發寒,他發現巫鬱離這個家夥特喜歡玩人兒,葉枯殘是這樣,孟懷善也是這樣。當他們得意洋洋,以為自己得了大便宜的時候,卻沒想到早已死到臨頭,而且死得慘絕人寰。
繼續挖孟懷善他兒子的棺材,扶嵐頭暈,路都走不穩當了。戚隱讓他歇著,把外裳脫下來,披在他身上。乞兒拿起鏟子,和他一塊兒挖。最後一層土鏟掉,露出黑不溜秋的鐵皮棺材。累得滿身大汗,手心磨得發疼。戚隱喘了口氣,想去解個手。剛踅過身,背後響起一聲冷笑。
這笑聲十分陰險,像一個人咬著牙,從牙縫兒裡陰森森地笑出聲兒。
戚隱心頭一跳,猛地轉過身,瞪著那乞兒,道:“你笑什麽?”
“什麽笑什麽?我沒笑啊!”乞兒抱著鏟子,愣怔怔地望著他。乞兒看戚隱這警惕的模樣,忽然回過神來,手腳並用往坑外面爬,一面爬一面叫道:“我就知道這地方邪性!老人家都說,鬼魂最喜歡讓人變得疑神疑鬼,大家懷疑來懷疑去,最後就會瘋魔,自相殘殺。仙師,您著道兒了!趁咱們都沒瘋,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你等等,你笑一聲給我聽聽。”戚隱道。
乞兒哭喪著臉,往扶嵐那兒跑,“仙師,您師弟瘋了!”
“我沒瘋,”戚隱叫住他,“你趕緊的,笑一聲給我聽聽。”
乞兒猶猶豫豫,扯起嘴角笑了一聲:“嘿嘿?”
“不是這樣,陰險一點。”
“嗬嗬?”
這廝年紀小,聲音亮得很,不像那聲詭異的冷笑。戚隱心裡發毛,難道還有誰躲在這兒?戚隱站在坑裡四下瞧,坑就這麽點兒大,還有哪兒能藏人?總不可能他自己中邪,自己在那兒笑吧?
“是不是您的錯覺?”乞兒抖若篩糠。
“不可能。”戚隱很篤定,他絕對聽到了一聲冷笑。
頭上罩下一片陰影,扶嵐來了。
戚隱抬頭看他,“哥,你也聽見笑聲了?”
扶嵐耳力甚好,一室之內,連旁人的心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點點頭,指了指棺材,“在那裡。”
“啊?”戚隱愕然。
乞兒一聽,差點兒沒嚇得厥過去,連忙躲到扶嵐背後。
“裡面有人說話。”扶嵐說。
一股涼氣兒從戚隱腳底心躥上腦門,你大爺的,難不成孟懷善的兒子還沒死?關了這麽多年,不吃不喝,得成人妖了!
“很多人。”扶嵐又道。
他哥說話就愛大喘氣兒,戚隱站在坑裡背後發毛,問道:“怎麽可能?這棺材就這麽點兒大,待一個人都嫌擠得慌。”
扭頭看那四四方方的鐵皮棺材,七尺三這麽長,怎麽能待下“許多人”?
“說不定是鬼。”乞兒吞吞吐吐地道。
鬼在裡面做什麽?打牌九麽?戚隱忍不住想。
扶嵐放出小魚,淡青色的小魚猶如螢火,在乞兒驚訝的目光下晃晃悠悠地穿透鐵皮,飛進棺材。小魚入棺,棺材裡登時躁動起來,連戚隱都隱隱約約能聽見裡面的說話聲了。過了會兒,小魚擺尾遊回來,棲在扶嵐白潔的指尖。扶嵐搖了搖頭,道:“很黑,看不清。”
戚隱將歸昧劍拿出來,背在身後,斂了聲息,壯著膽子摸到棺材邊上,附耳細聽。裡頭窸窸窣窣,仿佛有許多人貼著他的耳朵低聲細語。聽了半天,沒聽懂裡面的東西在說什麽,它們說的似乎是另一種語言,語調黏黏膩膩,粘牙似的,和漢話差別很大。
戚隱招手,讓黑貓過來聽。貓爺博學,說不定能聽懂。黑貓也附耳聽了半晌,道:“不是人話。”
乞兒大驚失色,“貓說話了!貓說話了!”
“廢話,不說了我家貓爺是神貓麽?”戚隱又轉頭問黑貓,“不是人話兒?妖怪的話兒麽?”
“不是,”黑貓說,“老夫的意思是,這壓根兒不是話兒。無論是哪方的話兒,字詞音調,平上去入,皆有規律。連綴起來,旁人才能聽懂意思。表意萬千,字詞千萬,但無論凡人還是妖魔,能發出的音卻很有限,所以一段有意義的話兒,裡面必定有重複或者相似的音。但這裡面的東西,嘰裡咕嚕說一通,一個重複的音都沒有,就是亂說一氣,和小孩兒嗚嗚哇哇亂叫一個道理。”
“你的意思是,它什麽也沒說,就是在亂叫?”
黑貓點頭,扭臉問扶嵐:“呆瓜,你還能打吧?”
扶嵐說能。
黑貓道:“那就行,小隱,你出來,讓你哥開棺。甭管裡面是什麽,放出來瞧瞧,若是不聽話,就打他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