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師兄,”戚隱正襟危坐,嚴肅道,“師弟有一事相求。”
天色漸黑,瓦房裡窗門緊閉,漆案上點了一根蠟燭,黯淡的燭光沉澱下來,一眾師兄弟臉上罩著金光和陰影,像廟裡的靜坐的神像。雲知率先開了口:“黑師弟,不妨直說。”
“請不要叫我黑師弟。”戚隱一手拽過旁邊跪坐的扶嵐,把他按在燭光前,道,“雲嵐,我們的同門,得了重病,名叫斷袖。時時犯病,害我安危,煩請諸位師兄想個法子。”
雲知一甩烏骨折扇,扇面打開,上書“胡說八道”四字。他搖頭道:“黑師弟此言差矣。呆師弟之情超越人倫物理,不懼世俗庸見,實乃純真之至,你不答其美意,反倒汙其患病,這是何道理?”
“不要叫我黑師弟!”戚隱硬著頭皮重複,幾乎要抓狂地道,“有本事你來跟他住一屋,要不然別扯這些屁話。”
流白揣著袖子,挑挑眉毛道:“發生什麽事兒了,之前也沒見你這樣兒啊,呆師弟對你幹了什麽麽?”
戚隱頭疼,這讓他怎麽說?難不成昭告天下他被扶嵐這淫魔親了嘴麽?他這面子往哪擱去?氣悶地抿了抿嘴,想說沒什麽,扶嵐呆愣愣地答了話兒:“我親了小隱。”
此話一出,戚隱差點吐血,一眾師兄弟都被扶嵐嚇得呆若木雞。流白還直眉楞眼地問:“親?是我想的那個意思麽?嘴碰嘴?”
扶嵐誠實地點點頭,又黯淡地垂下眼,“我是不是做錯了?”
完了,這回徹底完了,戚隱生無可戀地想,要不然回屋懸根繩兒自盡得了。
“呆師弟,小兩口講究兩情相悅,你把黑師弟逼到如此境地……”雲知用扇子掩著嘴兒,倒抽了一口涼氣兒,“莫非是霸王硬上弓?”
角落有個師兄歎了聲:“喪盡天良。”
又有個師兄悲憫地道:“滅絕人性。”
戚隱涼涼地道:“不給我想出個招兒來,我把你們挨個親一遍。”
此言一出,大夥兒都打了個寒噤,一想想被一個男的摁頭親,紛紛乾嘔起來。流白被嚇得不輕,忙站起身,到床底下搬出一個紅木箱子來擺在漆案上。
流白得意地笑了笑,“這裡頭都是我的鎮宅之寶,黑師弟,這次便宜你了。”
卻不著急打開,先連哄帶騙把年紀最小的師弟流朱支出去看門。自從戒律長老回門,晚上時不時來查個寢。鳳還山從上到下沒好貨,倒是不怕他把一眾師兄弟逐出門庭,就怕他假公濟私把流白的寶貝繳了去自己收著。
流朱掙紅了臉,死也不肯去,幾個師兄把臉一虎,威脅他明日小灶沒他的份兒。流朱氣恨地跺跺腳,不情不願地出了門,蹲在水簷底下望風。
流白賣足了關子,終於肯打開箱子。師兄弟們都埋首到蠟燭小小的光圈裡,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箱子裡頭。流白把一卷卷軸拿出來,擱到案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的圖景一點點顯露出來,入目是金山綠水一片好景,亭台樓閣裡錯落一個又一個小人兒,衣帶半松,秋波暗送,正做著那檔子事兒。
大家都長長“哦”了一聲,掛上曖昧的笑用手指頭點流白,“你小子好哇,有寶貝竟藏著掖著,到現在才拿出來。”
“好看的還在後頭呢,”流白勾著扶嵐的肩膀,道,“呆師弟,看好了。”
他單手掐了一個法訣,畫卷上金光一閃,亭台樓閣拔地而起,一座座山撲通撲通從紙上冒出頭來,流水繞過山坳流往平地,淙淙潺潺,隱隱有聲。小人兒也動了起來,漸漸竟聽得見人語,咿咿啊啊,似是女子輕嗔低吟。中間綠汪汪一池水上彎起一座小橋,一個身子曼妙的女子在上面悄然起舞,每旋一個圈兒身上的裙襖便脫一件,蒙面的白紗隨風飄出去像一朵蘆花,有師兄癡癡地伸出手,卻什麽也沒摸到。
一桌人看得眼也不眨,戚隱目瞪口呆,道:“我總算知道學仙法的好處了。”
“《桃源春居圖》,小爺我攢了三年的銀錢才把這玩意兒弄到手,自己平日裡都舍不得看。”流白得意洋洋,朝中間那舞女努努嘴,“這我媳婦兒,我給她起名兒叫香香,怎麽樣,好看吧。”
“師弟果然好器量,媳婦兒都舍得拿出來給弟兄們一同欣賞。”雲知由衷讚歎。
“過獎過獎,都是為了師弟,都是為了師弟。”流白拱拱手,扭頭對扶嵐道,“怎麽樣,呆師弟,胯下有沒有一股灼人的熱流?有沒有一種想要化身野獸的衝動?斷袖嘛,多半是沒見過女人,只要給你開開眼界,保管藥到病除!”
扶嵐搖頭,道:“沒有。”
流白愕然道:“這都沒?看來你斷袖斷得很乾淨啊!”
雲知用扇子輕叩鼻梁,忽地扯下戚隱半邊衣領,露出他麥色的肩膀和大半塊胸膛,道:“呆師弟,現在呢?”
扶嵐茫然地搖頭。
戚隱一個激靈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扯回衣服,吼道:“你有病啊!”
“嘖,”雲知合起折扇叩擊手心,搖頭道,“呆師弟,我看你這似乎並非斷袖啊。”
“那是什麽?”戚隱疑道。
雲知輕輕吐出兩個字:“不舉。”
扶嵐:“……”
眾人皆沉默。
角落裡的師兄歎道:“慘絕人寰。”
旁邊的師兄痛惜道:“節哀順變。”
戚隱怒道:“滾你丫的,呆哥壯比三頭牛,你才不舉。”
“算了算了,總之呆師弟不是斷袖就好,黑師弟,你這下可以放心了。”流白搓搓手道,“香香還會唱歌,諸位弟兄,不妨同樂一番?”
大家嘿嘿笑了一陣,一同湊過了腦袋。
燭影搖曳,畫軸上歌聲融融,女子的嗓音春水一般細細柔柔,在淡黃色的光圈裡宛轉低昂地散入黑暗。他們都在觀圖,戚隱心不在焉,莫名其妙地想起下午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來,茫茫的世界,漫天的雨點兒,清圓的青竹傘底下的兩個人。
耳朵火辣辣燒起來,心臟也咚咚跳。
情不自禁看向扶嵐,一聲不響的男人扭頭望著窗外,透過細窗紗看外面朦朦的燈火。他知道扶嵐又在發呆了,這家夥平日裡一打坐就坐很久,別人以為他在修行,其實他在發呆。誰也不知道他發呆的時候想些什麽,可能什麽也不想,心像煙水茫茫的一片,因為他那一雙瞳子永遠那樣空空茫茫,好像什麽也沒有,又好像倒映著整個世界。
這個家夥沒有常人該有的情緒,像趴在葉尖上無思無想的小小蜉蝣,像高天上漠然俯瞰眾生的神明。戚隱忽然覺得,要是扶嵐是女孩兒就好了,他長得那樣好看,性子安安靜靜也像個女孩兒。
“戒律師叔在門口。”扶嵐突然說。
眾人一個激靈,紛紛掐了個訣,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所有人都不見了。一張方方的漆案,只剩下戚隱和扶嵐兩個人。兩個人正大眼瞪著小眼,門砰地一開,清明闖了進來。流朱打盹剛醒,迷瞪著眼仰起頭,一見葉清明,倒吸了一口涼氣,撒腿就跑沒影兒了。
葉清明低頭看了看案上的《桃源春居圖》,又看看發了愣的戚隱和扶嵐,搖頭道:“好啊你們倆,躲在這兒乾這勾當。好你個雲嵐,我見你平日不聲不響還以為是個老實頭兒,沒想到也這般……下流。”
扶嵐呆呆地看著他。
戚隱欲哭無淚,扶嵐沒跑是因為反應慢,他沒跑是因為他除了畫幾張符什麽仙術都不會。
“雖然我平時不太管你們,偶爾查門兒也只是走個過場,不過規矩還是規矩,”葉清明把畫軸卷起來收入乾坤袖,“這等醃臢的玩意兒我就替你們收了,你們倆今晚不許睡覺,去把山階從上到下掃一遍。念你們初犯,這次輕饒,往後不可再犯!”
他說完一撩發帶,踅身一閃就沒影兒了。戚隱張目結舌,山階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級,從上到下全掃一遍,這不是要人命嗎!
流白現了身,抱著門柱哭嚎:“我的香香啊……”
一眾師兄接連解了隱身咒,勸流白節哀順變,早日攢夠錢再娶一個媳婦兒。
戚隱垂頭喪氣地帶扶嵐出了門,扛著掃帚去山階。夾道落葉飛舞,一溜青石板山階伸向茫茫夜色看不清盡頭,戚隱立在上面頭暈目眩,頓時覺得人生無望。
扶嵐已經悶頭悶腦掃起地來了,他向來是這樣逆來順受,乖巧聽話。戚隱無奈,隻好認命。山風冰涼,吹得人索索落落打了一個寒顫。一件衣裳披上肩來,戚隱一怔,扶嵐收回手,又撿起掃把。
戚隱聳動鼻尖,他的衣裳有山的味道,讓人想起寒山落葉,冬雪朦朦。為什麽呢?明明是一個呆呆笨笨的青年人,竟然有這麽淒清蕭索的味道,總覺得很孤獨。就好像……好像一片枯葉飄過千裡萬裡,不知歸處。
“喂,呆哥。”戚隱忽然喊他。
“嗯?”扶嵐站在階下,仰起頭。
“你家鄉在南疆對麽?為什麽要出來啊?”
扶嵐愣了下,道:“那裡的妖不喜歡我,貓讓我到凡間來,順便去各地的神跡看看。凡間人多,也有一些妖,但是到了這邊才知道,我這樣的不太招大家喜歡的。”
“不是,你是不是淨找男的說話去了?”戚隱道,“你長這麽俊,男的當然不喜歡你,你該找姑娘。”
扶嵐看著他沒吭聲。
戚隱躊躇了一下,撓撓頭道:“那個……難不成,你真的不舉嗎?”
“小隱。”扶嵐頹喪地低著頭,“你別說話了。”
“怎麽了?”
“我不想聽。”扶嵐道。
戚隱:“……”
“黑師弟,呆師弟!”桑若在頂上喊他們。
戚隱無奈,“黑師弟”這個稱號全門派都在喊了嗎?
“正好你們要掃山階,拜托幫忙找一下蘭仙姑娘的丁香環子。她今早好像落在山階上了,我找了一個黃昏都沒找著,你們順便看看可以嗎?”
“好啊,包在我身上。”戚隱比了個放心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