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大爺,跟我們一起走唄。”雲知盤腿坐在劍上,揣著袖子道。
戚隱決定要前往雲夢古澤,即使那勞什子大神說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圈套。但思來想去,目前只有這麽一條線索,還是得去探探再說。
狼王搖頭說不去,雲知掻了搔額角,道:“人間現在不太平了,我那好師叔四處放妖蛾子,外面都是行屍,你真的不跟我們一塊兒走?”
狼王喉嚨裡低低笑了幾聲,“早先見你這師叔,老子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一個大男人長得白白嫩嫩,能是什麽好玩意兒?虧你小時候還偷偷跟老子說長大了要娶他當新娘子。”
“哈?”雲知懵了,“我說過這話兒?”
“你剛來的時候以為他是個小娘們兒,迷得五迷三道,見天往人家懷裡鑽。幫你治了倆月的斷臂,你才知道他是個帶把的,跑我這兒吹了一晚上風,說你人生第一場歡喜無疾而終,從此立志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小賊,那時你不過七八歲的光景,就是個小色胚了,倒頗有老子少年的風范。”
再讓他說下去,雲知的底褲都得被掏乾淨。尷尬地回頭看了眼戚靈樞和戚隱,戚隱將黑貓裹在包袱裡背著,沒什麽反應,這廝現在一副心如槁木的樣子,就差要立地飛升了。戚靈樞的臉籠在樹翳底下,看起來莫名有些陰鬱。不知為何心裡咯噔一下,雲知忙製止狼王,道:“你真不再考慮考慮?”
“得了吧。”狼王將下巴擱在岩石上,倦倦地閉上眼睛,“老子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不陪你們這幫年輕小子折騰了。若外頭真鬧翻天,經天結界可以屏障妖魔,這裡只怕是人間最後一方淨土。你們去吧,老子遠遠看你們就好。”他又掀開眼皮,瞧了瞧戚隱,道,“戚隱小子,他日老子去泉下見了你那牛鼻子老爹,你可要我帶什麽話兒?”
戚隱望著遠方綿延的山林,道:“便說我平安喜樂,子孫滿堂,不必掛心。”
三人同狼王告別,禦劍衝天,女蘿等在外頭,為他們引路。夕陽西下,紅霞猶如滾滾天火,摧枯拉朽地燒了半邊天。遠遠望鳳還,起起伏伏的九座山巒隱在白雲盡頭,漸漸暈成一筆潦草的墨跡。雲知回望半晌,心中有淡淡的蒼茫之感。
人去山空,萬事皆休。
一路西行,眺望劍下,城鎮破敗,行屍集結成群遊弋山道。剩余仙山宗門在荊楚北面沿著山谷天險築起結界,瀲灩光牆橫亙大地之上,嗡嗡妖蛾和行屍逡巡其下,乍一眼望去,大地上仿佛裂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戚靈樞臉色沉鬱,一路都抿著唇不說話。
“小師叔,在想什麽呢?”雲知問。
戚靈樞的眸底有化不開的隱痛,“雲知,我有時候總覺得無論怎麽走都是錯,每一步都進退維谷,走來走去,總在囹圄之間打轉,逃脫不開。”
雲知笑了一聲,道,“說到底,人世不就是一個大囹圄麽?咱們若是走得脫,不早成神仙了?”他看了眼前面的戚隱,“就算是那些當神仙的,好像也還在囹圄之間困著嘛。有些事兒咱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沒有必要硬往肩上扛,多累。”
戚靈樞默了會兒,道:“你素來想得開。”
打小就被那幫哭哭鬧鬧的弟弟妹妹歪纏,雲知每日從睜開眼開始,就要聽桑芽流白他們四處嚷嚷“大師哥,桑芽把我床板蹦塌了!”“大師哥,我褲衩被四師弟燒了個洞!”,要是想不開,早沒命了。
雲知抱著手臂,長歎了一聲道:“小師叔,天下蒼生那麽多,不是想救就能救的。更何況,有的人連自己也救不了。有時候不是命沒了才最慘,命還在,其他的什麽都沒了,才最淒慘。”
他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們倆的前方,戚隱禦著斬骨刀飛,飛揚的白發亮地刺目。他一路迎著夕陽,那沉默孤寂的黑色背影像一把刀,扎進滾燙的業火。日落西山,星子像凍結的冰碴子掛滿天的時候,他們到了幕阜山的上空,山脈彎彎處含著一泊浩瀚的大澤,像一團銀月鑲嵌在山脈的邊緣。在上古,這大澤遠比今日更大,南臨長江,向北直達隨州,幾乎佔據一半的荊楚之地。
“下面就是雲夢了,”女蘿說,“我的神對我的指引就到這兒了,裡面我也沒進去過。《海內中州志》記載,從前的荊楚百姓在水上搭建神殿,泛舟前往大澤中心,樂舞娛神祈福。每年還要向大澤中心獻祭百十個人牲,乞求風調雨順。若找到人牲的遺骸,想必就離神殿不遠了。”
戚隱道:“這種地方一向古怪,我先下去,你們在這裡等我。”
“要去一起去,誰也別落下誰。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生同衾,死同穴。”雲知說。
這廝慣會說怪話兒,戚靈樞默默看了他一眼,就當沒聽見。
“隨你。”斬骨刀徐徐下降,戚隱向水面靠近,“既然這樣,我打頭,小師叔殿後。狗賊,你和女蘿走中間。”
他不動聲色看了眼雲知,雲知瞬間會意。師兄弟這麽些時日,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戚隱大概不信任那個叫白雩的勞什子大神,也不信任這個叫女蘿的女妖。安排成這個陣型,表面上看起來是保護,其實是將女蘿團團包圍住。萬一有什麽變故,兩邊也好互相策應。
戚隱率先下潛,墨綠色的水淹沒眼前,靜謐的水下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古澤遠比想象的要深,幾乎可以達到冰海天淵的深度。一行人無聲地下潛,沒有人說話,仿佛是害怕驚擾了遠古的魂靈。
下潛到最深處,墨綠色越發濃厚,幾乎看不清彼此。雲知點亮燈符,符咒的微光盈盈亮起,光芒像金黃色的灰塵,在水中曲折地漶散。他們已經潛得很深了,耳膜像蒙了什麽東西上去,悶悶的難受。戚隱背著黑貓,遊在最前方,四處一片毫無聲息,像來到了死亡的地界。
行進了三丈遠,戚隱揮了揮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大家悄無聲息停在他身後,望向前方,不由得在心裡倒吸一口涼氣。
人,全是人。
幽綠的水底,泥濘的淤泥裡,跪著數不清的人。一眼望過去,全是烏泱泱的人頭。所有人匍匐在地,雙手交叉按在額下,向著前方虔誠地叩拜。正前方不遠處有一艘枯朽的大船,桅杆斷折,一半船身埋在了泥沙裡,龍骨上刻著細細密密的符咒,已經黯淡了光輝,磨損得幾乎看不清。這腐壞的古船魁偉又年老,不知在這靜謐的水底渡過了多少年。
“在水上搭建神殿,意思是神殿建在船上麽?”雲知小聲道。
女蘿點頭,“應該就是這樣。”
戚隱要往前走,戚靈樞按住他的肩膀。戚隱拂開他的手,道:“沒有活人。”
的確,這水中沒有半點心跳,只有幽幽的水波摩擦岩石,發出細微的聲響。戚隱步入跪屍群,所有屍體的皮膚都呈現一種詭異的鐵青色,讓他們看起來像是青銅雕鑄的雕像。
“他們的身體裡灌了鉛,”雲知抬了抬一具屍體的手,“你看,重得很。他們應該是活著的時候被灌鉛,鉛水雖然燙,卻不會把他們的內髒焚毀,而是將他們瞬間凝固,讓他們保持這種跪拜的姿勢。再沉入江底,鉛水凝固之後很重,風浪再大,他們也浮不起來。”
“都是男子。”戚靈樞端詳這些跪屍,凝眉道。
女蘿眨了眨眼,笑道:“楚地降神,往往以男巫降女神,以女巫降男神。白雩大神是雲夢的神女,你可以把這些人當做雲夢先民獻給大神的面首。”
雲知仰唇一笑,“黑仔,一會兒神要是管我們要面首怎麽辦?”
“那就把你留下來。”戚隱面無表情地道,“撈個大神郎君當,你這輩子夠本了。”
“那裡還有。”戚靈樞用劍指了指前面五步遠的地方。
那兒支棱著一截白慘慘的骨臂,他們過去刨了刨,挖出一具白骨架子。
看骨架模樣,是個凡人。“獻祭的人牲?”戚靈樞皺了皺眉,“為何獨他是白骨?”
“只有一種可能,他不是人牲。”雲知用劍柄敲了敲白骨,清脆的一聲響,“凡人骨殖在水裡泡幾千年,早爛成渣了。就算是妖魔和得道有成的前輩,遺骨也存不了這麽久。這位前輩一定是新近死的,距今最多不會超過五百年。”
雲知拜了一拜,扛著劍剛走出幾步,忽然一腳陷進淤泥裡。
他臉色一變,道:“他大爺的,有東西抓我腳!”
所有人俱是一驚,戚隱迅速出劍,歸昧化作一道淒清的流光,一頭扎進淤泥。戚靈樞的魔氣暴漲,分作三股纏繞雲知周身,生生把他硬拽了出來。雲知踉蹌跌在地上,腳踝上帶出一截骨臂,尖利的骨刺扎進他的鞋底。雲知把骨頭拔出來,扔在地上。並非是有東西抓他,而是他踩進這骨骸的骨刺。
戚隱無語,收回歸昧,道:“狗賊,你膽量見小。”
“慚愧慚愧,想必是前輩見我太俊,舍不得我走。”雲知說。
他剛說完,面前的地面轟然塌陷,數尺見方的淤泥殼子通通塌了個乾淨,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大坑。雲知坐在邊緣,差點要滑下去。戚隱和戚靈樞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臂彎把他拉上來。水浪散開,下方景象一覽無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底下全是白骨,亂七八糟堆在一起。黑漆漆的眼洞填滿淤泥,空茫地望著墨綠色的水波。
戚隱一言不發,伸出手,一顆蒼白的頭顱顫悠悠升起,飛入他的掌心。
“氣息已經被水泡沒了。”戚隱道。
“他們是誰,為什麽會死在這裡?”雲知蹲下身打量,“是不是落水死掉的漁民?河上一般都有嫁女給河神的習俗,這些是獻給江河的童女麽?”
“不可能,他們身上沒有鉛,不會像這些跪屍一樣沉底。若是嫁河神的童女,也應順水漂散,不會聚在一處。”戚隱緩緩出刀,刀光被水折得迤邐,恍若遊散的水銀,“屍骨這樣掩埋在坑裡,隻可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雲知明白了什麽,倒吸一口涼氣。
戚隱低聲道:“女蘿,你的神吃人麽?”
無人應答,戚隱回過頭,卻不見那女妖的身影。她竟不知何時不見了,戚隱居然未曾發覺。這婆娘有貓膩,戚隱這樣想,再一轉身,卻發現雲知和戚靈樞也不見了。四處空空蕩蕩,空寂的大澤只剩下他和這群堆積如山的白骨。他垂下頭默默望那些無聲的骨骸,有一顆頭顱斜對著他,黑黝黝的眼洞望過來,仿佛正瞧著他看。
四下裡安靜極了,連心跳聲都聽不見,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他一個人。
戚隱緩緩歎了一口氣,仰起臉兒眺望墨綠色的水波,天光漏進湖面,暈成一抹暗淡的光,離他很遠很遠。這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冰冷得令人窒息。好像一路走來千裡萬裡,旅伴來來去去,到最後他終於明白,他將一個人走到天黑,無人相伴。
他摸了摸身後的包袱,貓爺咻咻的呼吸響在耳側。
幸好,貓爺還在。
“這算什麽,陷阱麽?白雩大神,我戚隱身上到底還有什麽是你想要的?”
戚隱一刀朝背後的跪屍劈去。刀光席卷水浪摧枯拉朽而去,一路跪伏的男屍卷入刀光,被絞成碎屑。刀光消失在盡頭的幽暗,水波又恢復了靜謐。
“到船上去,孩子。”柔和的女聲響起在身後,戚隱回過臉,三雙螢螢巨眼面對著他。
“我的朋友呢?”
“他們不會有危險,你看到的這些屍骨只是個擅闖神跡,被我們殺死的無知之徒。”神說,“你的朋友沒有覲見我們的資格,我們只允許你踏入我們的領地。”
戚隱打量四周的虛空,隔著一層結界,一切都看起來幽茫淒迷,“從剛才到現在,我分明沒有移動半步,可我的同伴卻憑空消失。要麽是你耍了什麽手段將他們帶走,要麽就是你迷惑了我的眼睛。從現在的我眼皮子底下帶走我身邊的人不容易,所以我更傾向於後者。西方夢貘能織夢惑人,我曾進過一個夢貘的夢境,的確難辨真假。但你的手段比它們還要高超,你的幻境與實像相融,不分彼此。我說的對麽?”
“不錯,你的朋友仍在你的身邊。”神祇幽幽道。
“很好,”戚隱說,“要麽你收了這些無聊的咒術出來見我,要麽我把這裡劈了。”
歸昧劍徐徐滑出劍鞘,霜寒劍光映在戚隱的臉上,照亮他銀灰色的眼眸。這個男人手握一刀一劍,平靜得像一塊生鐵,他的身上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懟,但凜冽的殺機已經在水波中沉默地發酵。
“你在威脅神祇麽?孩子。”
戚隱無聲地笑了笑,眸光比水波要更加冰冷。他道:“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被你們捏在手心耍得團團轉的戚隱了,我敬你三分,稱你們為神。但是神,決定權在我,不在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