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和巫鬱離不一樣,”戚隱澀聲道,“他不能像巫鬱離那樣記得從前的事情,每一次重生的他都是空白的,他對世界一無所知,對自己也一無所知。”
“不錯,我們推測,這是因為巫鬱離為了消除他妖化的記憶,曾多次清洗他的神魂。巫鬱離所用的洗魂術霸道直接,相當於強行破壞腦髓靈宮,致其失憶。‘夫腦者,一身之靈也,百神之命窟’,更何況是神魂。這種洗魂術用的次數太多,對他的神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使得他雖然能夠重塑形體,卻無法保存過去的記憶。”
第二個神女接口道:“不過,我們在他的神魂中央,看到了更奇怪的東西。”神女指尖燃起青光,扶嵐幻象的大腦中央顯現出一道細細的金光。那金光蜿蜒扭曲,橫亙在他的腦宮中央,像一道深刻的疤痕。
“一道疤?”戚隱喃喃道。
“準確地說,是一道符咒刻痕。這道刻痕很新,印刻時間在近幾百年之內。似乎在巫鬱離破壞他的神魂靈宮之後,有人在其中刻入了未知的符紋。刻印神魂,受術者無疑要遭受極大的痛苦。這樣的咒術殘忍霸道,不可逆,不可解。它的功用我們並不清楚,或許扶嵐心智缺損,寡情少欲與這道刻痕有所關聯。”
究竟是哪個混蛋對扶嵐做了這樣的事兒,過了這麽多年,也根本查不分明了。戚隱心裡疼痛,手臂在衣袖下繃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艱難地平複心緒,道:“好,不必再說了。你們只要告訴我,無方那位前輩,叫慕容長疏的,他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哥,他去的地方是哪裡?”
“你猜的沒錯,他要尋的故人就是扶嵐。”神女道,“他出現的最後一個地方是九嶷山,那是伏羲神殿的所在。”
“伏羲神殿?”戚隱三人都皺起了眉頭。
另一個神女說:“伏羲大神乃人間祖神,數千年前,他的神殿掌握著天下最高妙的秘法。舊時有傳,伏羲大神巫巫即明得神天秘傳,知不死神術。這顯然是訛傳,伏羲大神絕無可能授予凡人長生秘術。但或許他們真的依靠自己,尋得了逃脫輪回的辦法。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或許也與那裡有關。”
“我哥去過伏羲神殿麽?”戚隱問。
“當然。”第三個神女回答他,“你的哥哥是數百年來唯一一個從九嶷山生還的凡靈。薑央戰死,伏羲大神開啟靈感大目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眠。我們已經有數千年不曾得到他的訊息。一千年前,我們從長眠中蘇醒,發現伏羲神殿不知所蹤,我們遍尋凡世,也找不到它的蹤跡。九嶷山高入天穹,遍布冰原,凡靈難以生存。千年間,覬覦神祇秘寶的妖魔凡人無數,但沒有誰能夠深入山腹。大約五百年前,第十五世扶嵐進入九嶷山。他是唯一一個進入山腹,並安全回返的人。”
“神仙姐姐,你們不是說如果他進入遺跡,就會被神侍殺死麽?”雲知說,“他或許根本沒到神殿,路走一半兒,想想還是家裡躺著舒服,就回來了。”
“的確如此。但凡事總有例外,他是如何勝過神侍,我們無從知曉。”神女幽幽道,“正如我們並不知道,巴山神侍為何對扶嵐與巫鬱離視若無睹,任其出入。”
她說到這兒,白鹿忽然一噎,抿著唇一聲不吭。他的反應不大對勁,這事兒肯定同這小子有關系,戚隱心想,但並未多言。
“不過,這並不重要。我們判斷他去過伏羲神殿,是因為他從雪山的深處帶回來一個孩子。”神女道,“那個孩子,就是慕容長疏。”
所有人俱是一驚,雪山深處荒無人煙,怎麽會有孩子?只有戚隱莫名有點不大高興,他哥除了他,還帶過別的孩子麽?
“如你們所知,那個孩子長大之後四處調查扶嵐,按照幼年記憶臨摹扶嵐畫像,四處打聽,甚至追查到了巴山神殿。《無方菁華錄》說他愛好遊歷,實際上,他走遍大江南北,所尋覓的皆是扶嵐去過的大神遺跡。最後,他三百七十五歲那年失蹤在九嶷山的深處。我們觀察了他一生的時間,直到他消失在九嶷山。那是伏羲大神的領地,我們無法窺探,無法得知他到底經歷了什麽。不過,他除了長大之後四處調查扶嵐以外,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神女頓了頓,道,“他幼年之時,常常夢遊。”
“夢遊有什麽稀奇?”戚隱想不明白。
“夢遊當然不稀奇,”雲知笑道,“但他如果說了些了不得的夢話,做了些了不得的夢事,那就稀奇了。他該不會在夢裡大喊‘吾乃伏羲大神之子’吧?”
“大神無法繁育,孩子。”神女們淡淡笑了一下,“他的奇怪之處在於,他夢遊的姿勢十分怪異。”
神女指尖輕彈,水波再次聚攏,凝出一個瘦小的人形。雲知扒開發帶往那瞧,戚隱也凝目細察。那小童模樣的人正趴在地上,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向前爬行。這姿勢莫名讓人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那小童看起來不像是個人了,倒像被什麽東西附了身一樣。戚隱看了半天,忽然看明白這是什麽姿勢。
這孩子像是一條蛇,貼著地面向前蠕動。
“無方長老認為他受到妖魔侵擾,被妖氣感染,才得了這樣的病症。無方師長想盡辦法,也無法治愈這個蛇行的孩童。他們想要尋求扶嵐的幫助,但扶嵐那時候已經消失在冰海天淵的深處,不知所蹤。所幸,在無方生活數月之後,這病不治而愈。但讓人遺憾的是,隨著病症的消失,他過往的記憶也在衰退。直到他完全成人,對九嶷山只剩下模糊的印象。無論我們怎麽用神語誘他開口,他都無法言明伏羲神殿的情況。”
戚隱眉頭深鎖,“我要去九嶷山。”
“莫急,我們會撕開時空裂隙,把你送往五百年前的九嶷山。你要跟隨彼時的扶嵐找到伏羲神殿,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極有可能便藏在當中。當你重新登船,古船會馱著你回到現在。”神女們懷著遺憾歎息,“孩子,我們虧欠你很多。將扶嵐送往你的身邊本只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讓你免除妖魔的滋擾,罪徒的窺伺,我們沒有想到你們會有如此深厚的羈絆。作為補償,我們贈予你我們的心頭血,幫助你複原你與扶嵐的妖貓。”
中間那個神女輕輕吐息,她赤裸的胸膛中央浮現一點血色的光亮。燦爛的心頭血從她的胸腑中淡出,飛往戚隱背後的包袱。神祇心血沒入黑貓皺巴巴的額間,它身上的大片灼傷一點一點複原,黑油油的皮毛重新長出來,小小的梅花爪子動了一動。
“小隱……”黑貓掀開了一條眼縫。
戚隱幾乎落淚,他拉下包袱,檢查黑貓的傷勢,它身上的燒傷都已經痊愈,只是呼吸還很微弱。戚隱把黑貓裹好,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道:“貓爺,你再歇會兒,我帶你去找我哥。”
黑貓嗯了一聲,垂下眼皮沉沉睡去,
像天光乍泄人間,一切又有了希望。他還能有貓爺在身邊,還能再找到他的哥哥。只要有希望,他就還能活。戚隱把扶嵐的頭骨放進黑貓懷裡,將包袱束緊,重新背起來。
“孩子,上船吧。路上風浪大,一切小心。”
腐朽的古船從無數屍骸和肮髒的淤泥裡緩緩升起,破碎的桅杆和船槳複歸原樣。大船猶如拔地而起的高樓,從水波中站起來。它顯露了完整的身型,原來淤泥掩埋了它大部分身軀,只露出船舷的一側。現在它站起來了,足有三層樓那麽高。魁偉的龍骨上掛著碧綠的海藻和青黑色的風鈴,水波撩動風鈴,發出低語般的鈴聲。
這是白雩的神殿,數千年前,荊楚的先民在船上祭祀,梟首牛羊,毒死奴隸,將他們沉入廣袤的古澤,陪伴大神走過無盡的時光。
戚隱想讓雲知和戚靈樞回去,五百年前的九嶷山,誰知道那裡到底有些什麽,他們倆沒有必要摻和進來。回過頭,卻不見那倆人影兒。再轉過臉,只見那兩個蒙著眼的家夥摸索著上船,不時互相磕碰,絆在一起。
雲知哀聲道:“小師叔,咱要不把眼罩摘了吧!”
“不行。”
戚隱:“……”
到底什麽也沒說,任他們去了。
神女們打開裂隙,一個巨大的裂隙在高處出現,裂隙深處隱隱可見蒼藍色的茫茫大海。戚靈樞和雲知一同掐訣,靈力灌注船身,巨大的古船顫抖起來,四處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像是頃刻間就要散架似的。
雲知摘下眼罩,嘬了口牙花子,“神仙姐姐看來也不富裕啊,怪不得沒穿衣裳,敢情是買不起。”
戚靈樞沒理他,眉間心魔印紅光瀲灩,魔氣劇烈翻滾,托起大船。大船徹底脫離淤泥,船身一下輕了。龍骨上的符咒重新激活,金光閃閃爍爍。船身搖擺著,朝裂隙駛過去。
戚隱上了船,眺望下方,女蘿賣力地朝他揮手,“弟娃,來日再見啦!”
神女們遙遙望著他,目光煙水一般蒼茫,似乎正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薑央,我們的同族零落在塵世之外,走到如今,沉眠的沉眠,隕落的隕落,細細數來,恐怕已不剩多少。雖然你狂妄頑劣,諸神之中,我們最厭惡的就是你。但我們依舊很高興,可以再見你一面。”
大約隔離人世太久,這些神祇委實太不會說話。白鹿氣得吐血,本想罵回去,憋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別過臉“嘁”了一聲。
“後會無期。”神女們淡淡微笑。
她們的笑容淡如秋水,平靜又柔和。戚隱想起扶嵐臨死前的微笑,似乎也是這樣,像看破了一切,安安靜靜地接受生命裡所有的苦難。戚隱心中忽然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烏雲籠在心頭,陰翳重重。船身已有一半過了裂隙,就在這時,戚隱聽到尖鳴的風聲,仿佛利刃劃過耳膜,尖利得讓人心驚。歸昧劍瞬時出鞘,然而終究晚了一步,神女的胸腹四分五裂,三把風刃突破了她的胸膛,貫穿了她的心臟。血花猶如泉水噴薄而出,在墨綠色的水底妖嬈地綻放。
白雩的身體漸漸變淡,散成片片螢光。她們安詳地闔上雙目,平靜地迎接自己的結局。
紫螢蝶在螢光灰燼中翩翩飛舞,巫鬱離模糊的身形漸漸清晰。原來神女口中的殺機,就是巫鬱離!
巫鬱離微笑著道:“神,我在這裡,你要去哪兒?”
那個男人以傀儡之身降臨,不再是十二歲孩童的模樣,而是成人的本相,一顰一笑都有種說不出的秀麗。他的嗓音越過重重水波傳過來,水裡傳聲,聽不分明,像蒙在一層膜裡,依稀辨得清低沉與溫柔。戚隱胸中劇烈地疼痛,仿佛有誰掐著心尖三寸,鮮血淋漓。
“小爺要去找死!”白鹿仰起脖子,對著戚隱吼道,“臭小子,你現在不是他的敵手,無論你用什麽辦法,快點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