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小魚立刻四散開,飄入高空,貼著葉片飛行。密密麻麻的椿葉會掩蓋它們的螢光,以免被不知名的敵人發現。戚隱自行禦劍,不再和扶嵐同乘,免得遭遇危險不能迅速反應。大家清點身上的符咒和乾糧,扶嵐為了追女蘿,出來的急,乾坤囊裡除了去哪兒都帶的一口鐵鍋,啥也沒。戚隱這兒也只有一打符咒,半囊水,一小袋蜜煎螺和幾塊梅子薑。
這點兒蜜餞小零嘴,連一天都撐不過去,黑貓登時苦了臉。若林子裡找不到吃食,扶嵐和戚隱可以辟谷,它就只能吃樹皮啃觀音土了。
他們往前飛,若有真有人,倒算是一件喜事,至少能夠問上一二,這裡頭到底是什麽情況?女蘿那個婆娘,說東西擠一點兒留一點兒,也不知道到底打的什麽鬼主意。
往前飛了小半個時辰,戚隱小聲和黑貓交談,“貓爺,你知不知道各地的神巫是怎麽消失的?”
“這事兒到現在還是個謎,”黑貓道,“古籍上記載他們在一夜之間忽然消失,巫法失傳,出現斷層,凡人才開始因著巫法的蛛絲馬跡,自創道法。按照《海內南疆志》的說法,巴山神殿最後一代大巫祝巫狩修煉禁術,招來惡鬼。惡鬼不聽使喚,屠滅神殿。那之後,白霧升起,籠罩巴山。這也是巫法突然中斷的原因,因為所有掌握巫羅秘法的神巫都在一夕之間被鬼魂殺死了。”
戚隱咂舌,這大約是大人物的通病,站得太高,腦子灌風,就開始變態,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歪門邪道。
“無方山元尹曾經猜測,他們是遭遇了某種天災,比如海嘯、火山爆發、地震。在面臨這些天災的時候,即便是道行再高的術士也無能為力。”黑貓又道。
走了大約有一個半時辰,扶嵐道:“到了。”
戚隱停了劍,看見前面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他們下地查看,把屍體翻過來,登時吃了一驚。
這裡死的,全都是神巫。
他們戴著白鹿面具,身上披著獸毛披風,脖子上套著銀項圈,腰上系著銀裙和叮叮當當的骨製掛飾。戚隱翻過一具屍體,屍體的肚子全空了,像是被什麽野獸撕破了肚皮。掀開白鹿面具,底下是一張蒼白僵硬的臉。屍斑蔓延上了臉頰,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照見天穹。死亡的時間大概在七個時辰以前,戚隱道了聲得罪,扒開他的衣領,胸前赫然一朵絳色纏枝花,確實是神巫沒錯,應該不是什麽人假扮的。
敢情這些神巫千百年來一直躲在月鏡裡面?戚隱覺得不對勁兒,要真如女蘿所說,巫鬱離來過這個地方,他應該把這幫神巫大卸八塊五馬分屍才對,怎麽會留他們到如今?戚隱站起來逡巡,十二個神巫,死得很怪異,所有人都頭朝同一個方向,面朝下,像是朝著北面叩拜,五體投地。
“他們在逃跑。”扶嵐忽然說。
戚隱反應過來,他們並非叩拜,而是逃跑。他們的朝向全都背離神殿,神殿裡有什麽東西在追他們,他們向林子深處逃,可最終被追上,在一瞬之間全部死去。
“追他們的是誰?”戚隱問,“黑毛怪?巫老怪?”
“最好是他們倆的其中之一,”黑貓用爪子撥了撥一個人的腦袋,“要不然,咱們要解決的家夥就又多了一個。不過也別太緊張,莫要自己嚇自己,沒準是這些神巫自己內訌呢?”
“內訌也不會把同伴的內髒吃光啊。”戚隱汗毛直豎,越想越頭疼,“哪哪都奇怪,他們怎麽會是剛剛死的?”
“你們有沒有聽過‘洞天福地’?”黑貓道,“‘精象玄著,列宮闕於清景;幽質潛凝,開洞府於名山。’據說這世上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它們是神靈開辟的領地,靈氣遠勝於外界。傳說有砍柴人進山,逢見兩個人下棋,看完棋局回到村子,卻發現已經過了好幾百年了。這是因為他誤入了神祇的地盤,在那裡,時間的流動和外界不一樣,有的更快,有的更慢,有的甚至不會變化。依老夫看,月鏡裡的時間十有八九是不變的,極有可能停留在某一時刻或者某一天。他們早就死了,但因為時間不流動,他們的屍體也不會腐爛。神殿整潔如新,並非有人日日打掃,而是它們根本就不變化。”
“那這樣的話兒,咱們在這兒豈不是長生不老了?”戚隱笑了。
“沒錯。”黑貓打了個哈欠,“不過還是算了吧,走到如今,只看見草啊樹的,連隻塞牙縫兒的老鼠都沒有。讓貓爺過沒有肉的日子,貓爺寧願明天就一命嗚呼。”
“此地空曠,不宜久留。”扶嵐說。
他們起身,沒入林間。沿著潺潺的溪水往下走,岸邊長著密匝匝白蒼蒼的茅草。水湄一叢蘆葦,溪流嘩啦作響,打在光滑的大石頭上潑潑濺濺。女蘿說這裡面藏著巫鬱離的秘密,他們唯一的線索就是琉璃幻境裡那個小屋。
繞著神殿搜尋,走到日影西斜了還沒找著那個屋子。他們便朝林子深處走,一幢幢樹屋座落在巨大的樹梢上,裡面空無一人。戚隱走不動了,更禦不動劍。他們在一個塘子裡接了水,歇息了一陣。日頭挪過山頭,晚霞像紅綢子似的,扯滿天穹。戚隱仰頭看,覺得這天像著了火似的,甚是不祥。前面椿木林影影綽綽,似乎有一角茅草屋簷。戚隱睜著眼睛看了半晌,果然看見一座小屋藏在樹林子裡面。
原來就在前頭,再多走幾步路就到了。小魚先探路,一棟孤零零的茅草屋,矗立在靜幽幽的林間,一看就是要鬧鬼的樣子。若非扶嵐在,戚隱自己一個人就算打死也不會進去。
裡面沒人,門也沒鎖,扶嵐開了門,吱呀一聲,在寂靜的林間傳了出去。戚隱的心顫了顫,又回頭望了望,確定後面沒跟著東西。進了屋,果然是幻境裡那般模樣,角落一張罩著白紗蚊帳的架子床,一盞青銅油燈,四面空蕩蕩,很有一種家徒四壁的味道。
“好像沒什麽變化,我見到的也是這樣。”戚隱四下裡看,到床邊摸了摸褥子,溫軟柔和,枕頭放在被子下面,好像主人離開不久,一會兒就會回來就寢。黑貓躍上床,在床上打了個滾,實在累得狠了,索性睡起了大覺。
戚隱敲了敲牆壁,薄薄的一張椿木板壁,裡面不可能藏人,“哥,我見到的那幫人就藏在牆裡面,偷窺那個娃娃。現在看來他們並非藏在牆裡,而是隱身在虛空之中。”
沒人搭理他,戚隱回過頭,看見扶嵐坐在中間那張烏漆小案旁邊,手上繃著紅花繩。他在翻花繩,像那個孩子一樣,花繩在他手中交叉翻轉,烏龜、秋千、橋……他翻出來的花樣和順序,和那個孩子一模一樣。
……是巧合吧,戚隱愣了。
“小隱,”扶嵐怔怔地道,“我好像……認識這裡。”
戚隱坐到他身邊,擔憂地看他,“哥,你是不是想到什麽?”
“那個孩子……他只會三個花樣,所以隻翻三種花繩。”扶嵐垂下眸,露出迷離的神色,“他在這裡待了很久,很無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發呆。他從來不睡床,隻睡床底,因為熄了燈的時候,總覺得有人在黑暗裡看他。這裡每天都是一個樣子,連晚霞都長得一模一樣。夜晚的時候風很大,他喜歡坐在屋頂上聽葉子響。”
他的語調寂寂清清,不知怎的,戚隱聽出了一種徹骨的孤單。
“後來他得到了一支玉屏笛,他很喜歡,放在……”扶嵐站起身,拍了拍床板下面,一個暗盒伸出來,裡面赫然放著一支墨色竹笛。扶嵐拿起笛子,道:“這裡。”
他說的那樣清楚,就好像他曾經生活在這裡。戚隱睜大眼睛,問:“哥,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你……你會吹笛子麽?”
“我不會,”扶嵐搖搖頭,“他會。那個人教他的。”
“那個人?誰?”
“忘記了……不記得了……”扶嵐的臉上又迷茫起來。
戚隱覺得不可思議,問:“哥,是不是你記錯了?你小時候在這裡生活過,後來出去了,可你忘了。”
扶嵐蹙著眉心很用力地回憶,“我不知道,我沒有經歷過,可我就是想起來了。這段記憶像飛過來的,像別人的,像……”
“前世麽?”戚隱問。
扶嵐愣了下,點點頭,“嗯。”
戚隱撐著下巴想了想,“我以前有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路上碰見一個人,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但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遇到過。不過後來我發現了,我看見長得漂亮的人就會有這種感覺。”他笑起來,揉開扶嵐緊鎖的眉心,“沒關系,別難為自己,想不起來就算了。我打賭你這事兒肯定和老怪有關系,咱們現在就跟辦案似的,找線索,然後拚起來。拚不起來,就說明線索找得不夠多。按照女蘿的說法,左右就在月鏡裡面,我們再找找。”
“嗯,”扶嵐摩挲著竹笛,又抬頭看了看戚隱,“我對小隱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哥哥,你就是弟弟了。”
“怎麽可能,你佔我便宜是不是?”戚隱彈他腦門。
“不知道,”扶嵐戳了戳他的臉頰,誠實地說道,“可能因為小隱很好看。”
這廝真是讓人捉摸不透,說他呆,嘴裡卻吃了蜜似的,說他聰明,又確實腦子缺根筋。戚隱無可奈何,紅著臉左右張望了一下,道:“我去睡會兒,你先守夜,過半個時辰換我。”
說完,便靠在床柱邊上歇息。戚隱闔著雙目,想起幻境裡那個孩子來。他記得那雙瞳子,恬靜又安然,像一汪沒有波瀾的秋水。他活了十八年,除了扶嵐,還沒見過第二個人有這樣一雙眼睛。巫鬱離藏在這裡的秘密,難道就是扶嵐麽?
想著想著,眼皮子打架,戚隱頭一低,靠在萬字床圍子邊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昏沉沉醒過來,屋子裡沒點燈,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外面連蟬鳴鳥啼都沒有,一整片林子死氣沉沉。貓爺竟然沒有打呼嚕,扶嵐也沒聲兒,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放哨。戚隱睡得腰酸背痛,手往邊上一靠,摸到一隻冰冷僵硬的手。霎時間打了一個冷戰,徹底清醒過來。屋裡黑魆魆,他瞪大眼睛,依稀能看見面前蹲著一團黝黑的人影。
娘了個蛋的,神巫詐屍了,還他娘的趁夜摸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