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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第108章 薤露(四)
風聲在耳邊呼嘯,戚隱閉著雙眼,流星一般下墜。

 大地越來越近,綿延無盡的山林向他張開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現,他落入雲朵一般綿軟的毛發,睜開眼,正見九尾白狐一雙彎如月牙的眼睛。戚隱一聲不吭,翻身落地,抱著黑貓,蹣跚地往前走。黑貓越來越冷,戚隱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團冷掉的炭火,毫無聲息。

 “弟娃,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我的神。”女蘿化為人形。

 戚隱沒有搭理她,兀自悶聲往前走。

 “你聽聽話嘛。”女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你家貓大爺經不起折騰了,咱們把它埋了,讓它安息,然後我帶你去雲夢古澤,去找我的神,她會幫你療傷。”

 戚隱忽然停下腳步,咬著匕首割開手掌,掰開黑貓的嘴,將血滴進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團焦炭了,眼睛被高溫熔化,嘴皮燒沒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觸目驚心的模樣,讓女蘿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可戚隱什麽表情也沒有,他像是一個行走的死人,默不吭聲。女蘿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冰冷的悲傷,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圍漲漲落落。他是個溺水的人,卻不尋求搭救。

 這家夥剛剛從滅度峰上跳下來,就是在尋死。

 “弟娃……”

 “為什麽要救我?”戚隱回過身,問。

 “因為……”女蘿張了張口。

 戚隱打斷她,“你們跟著我,讓我哥來保護我,不是因為可憐我,是因為我對你們有用。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對你們還有什麽用處,但從現在開始,你每一個字我都不會相信。請你離開,我雖然是個廢物,但起碼還有一條命。”他盯著她,緩緩把匕首抵在頸邊。

 “哎……你這孩子,”女蘿氣恨地跺跺腳,“我真的是來幫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黃金蓍草卜問天地大運,連卜三次,卦辭都指向了你。這就是我們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見我的神,她會告訴你一切的由來。”

 後面的叢林裡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數道陰冷邪佞的魔氣從林間蛇行而出,直撲向女蘿。女蘿吃了一驚,叫道:“九垓的魔氣!?弟娃,你靠後,讓嫂嫂來會會這邪魔!”她嘶吼一聲,蒼白的指甲暴漲,白浪般的皮毛翻滾而出,重新化為九尾白狐的模樣。

 潑墨般的魔氣回縮,凝出一隻身條兒纖細的黑狐,一雙赤熒熒的雙眼邪氣四溢。

 “你是誰?”女蘿聳著脊背,嘶聲問。

 “你該問問你的神。”黑狐的笑聲又尖又細,仿佛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兩隻妖魔相對著逡巡,一黑一白,仿佛乳與墨的對峙。黑狐彎彎的眼睛像兩勾血月,饒有趣味地打量女蘿,卻並不進攻。女蘿摸不清楚它的意圖,九垓到底生了什麽變?這樣道行的魔物怎麽能突破魔刀的結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可她無法叩問神祇,那些縹緲的大靈隱身冥冥之中,只有他們需要她的時候才會來到她的耳邊,指引她該去的方向。

 這個魔物為何不進攻?它只是想拖住她!她心裡隱隱察覺到什麽,霎時間吃了一驚,回身想找戚隱,卻見方才戚隱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這臭小子竟然趁她同魔物對峙逃走了!女蘿怒極。

 “你攔不住他的,”心月狐棲在樹梢,低笑著道,“這是他必往的宿命,是吾主為他寫就的宿命。他就快死了,女蘿,我聽說你向你的神學會了不少祭歌。從現在開始唱吧,擇一首好聽的調子,為這個孩子唱一首挽歌,送他魂歸蒿裡。”

 夜像一團墨潑在叢林裡,月光被鋒利的葉片割得細碎,灑在泥濘的地上,像一簇簇濕冷的鹽。戚隱不停地奔跑,右臂的傷口痛到他感覺不到痛楚,腦子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四處逼近的腳步和影子像鬼魂,緊緊追在身後。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只是抱著冷炭一樣的黑貓,或許已經成為了屍體,不停地奔跑,逃離。就像在逃離一場鋪天蓋地的夢魘,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回到南疆大王寨,他就又可以見到扶嵐?那個男孩兒會系著襻膊,在眨亮眨亮的小溪邊洗衣裳,聽見他的腳步聲,扭過頭,白皙的臉頰在天光下幾乎透明。扶嵐會睜著澄澈的瞳子,像往常那樣,問他要不要吃飯。

 他絆了一跤,頭臉磕進土裡,鮮血蓋過瞳孔,滿世界肮髒泥濘,血紅一片。他沒有力氣了,這場夢魘好像長得沒有盡頭,他沒有力量掙脫。他附過耳,去聽黑貓的心跳,聽了很久,才隱隱約約聽到一點點搏動。他抹了抹額上的血,塗進黑貓的嘴裡。

 “貓爺,貓爺。”他喚它。

 黑貓沒有反應,那最後一點心跳也在慢慢變弱。

 他艱難地爬起來,無助地環顧四周。織在一起的灌木叢影影幢幢,遠處出現了火把,像鬼火,閃閃爍爍,照亮林間攢動的人頭。那是尋找他的無方弟子,他躲過魔物,又躲這些凡人,跌跌撞撞,過了幾乎整整一夜。往前走了數十步,踉蹌了一下,轉過臉,他看見了他父親的墓穴。周圍立了木樁子,平日裡應當有人把守。或許是因為今日滅度峰生變的緣故,守衛的弟子離開了。衰草鋪滿地,點點螢火若隱若現。幽暗的洞口悄無聲息,下面隱隱有水流的反光。

 戚隱站在洞口發了一會兒呆,跳了進去,淌著齊踝的水窪往前走。十二把黃金十字護手刀在青銅大鼎上緩緩轉動,閃著瀲灩的光澤。彩畫依舊在穹頂,白鹿奔月,千萬妖魔凡人匍匐在大地之上,恭送他們魁偉的神祇。他蹣跚地向前走,穿過長長的黑暗墓道,踩著破碎的石俑殘渣,來到白鹿中殿的門前。

 他推開了石門,星光在頭頂湧動,無數青銅巨柱靜謐矗立,向著無限的黑暗綿延。

 白鹿神像巍峨座落在正中央的玄武岩高台上,古奧莊嚴,像一個在黑暗裡孤獨屹立了千萬年的古老君王。每一寸肌肉都叫囂著疼痛,戚隱精疲力盡地跪在神像面前,額頭抵著冰冷的石台,默默地流淚。

 “白鹿大神……戚隱向您祈願,求求你,救救貓爺……”

 過了不知多久,一聲歎息響在他頭頂,白衣的少年人腳尖點地,落在他的面前。

 “我說,你怎麽搞成這樣?”白鹿頗為無奈地看他。

 “求求你,”戚隱機械地磕頭,額頭已經失去了知覺,“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了。這隻貓全身上下,起碼有八成都燒成炭了。它的自愈能力完全失效,和凡貓沒什麽兩樣。這種程度的傷,就算是巫羅秘法裡的蘇生術也救不回它。”白鹿抱著胳膊聳聳肩,“你知道的,上回只不過解了你的妖詛,小爺就魂魄渙散,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才重聚,我真沒辦法。”

 “我把我的肉身給你。”戚隱沙啞地道。

 “我要你的肉身幹嘛?”白鹿打量他,道,“還缺了條胳膊。”

 “神……”戚隱閉上眼流淚,“你是大神,你一定有法子。”

 白鹿仰著腦袋長歎了一聲,“幹嘛把自己搞這麽慘?你太年輕了,若是活得夠久,你就會明白活著就像挑著一盞孤燈在大海上航行,海水茫茫,你會遇見另一艘船,相伴著走一截子路。但風浪不測,總有人會半途沉沒,有人繼續前行。沒有人能一直陪著你,從年輕走到老,從生走到死。能陪你走到最後的不是你的夥伴,是你自己在海水中的倒影。”

 戚隱的心像被掐住了,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童年喪母,青年失父,如今他又失去了他的哥哥,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撫不平他心底天裂一般的傷。

 “歸根結底,活著就是慢慢死去,小子,放它走吧。”白鹿最後說。他銀色的眸子望著匍匐在地的戚隱,像一潭深靜的潭水。那不是漠不關心,也不是無動於衷,是一種看盡千帆的平靜。這一刻這個少年人終於像一個神祇,所有的情緒都從他臉上消失,最後剩下雕塑一般的冷靜淡然。

 “那巫鬱離呢?”戚隱忽然問。

 白鹿明顯愣了一下。

 “對你來說,那個家夥,也只是航程上一個路人麽?”

 白鹿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隻問:“他還活著?”

 “是他復活了你,”戚隱道,“我是他為你準備的肉身。”

 星辰下一片靜寂,戚隱聽不見白鹿的動靜,這個憊懶厭世的神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聲息。

 “真是煩死小爺了!”白鹿暴躁地抓頭髮,“你們這幫凡靈,一個比一個麻煩!自己麻煩也就算了,偏偏還要扯上小爺。小子,你聽好了,你被他給耍了。沒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大神巫,他生了一顆玲瓏七竅心,連小爺有時候都被他騙得團團轉。你會站在這裡必定不是偶然,是他給你鋪好這條死路,讓你睜眼瞎似的往上走。”

 戚隱恍然想起那冒充元苦的邪魔,扶嵐入彀,少不得那魔物推波助瀾。

 “是他……”戚隱痛苦地低喃,“為什麽……”

 “因為他沒法兒進到這兒,”白鹿籠著單薄的手臂,沉沉歎了口氣,“他是黃金罪徒,被視作神巫的叛徒。陪伴我的神侍都是歷代神殿大祭司大巫祝,秘法了得。他再厲害,也打不過一群已經死掉的魂魄。他只要踏進這裡一步,神侍會讓他屍骨無存。所以,他必須讓你自己進來。不過,小子,這條路並非完全的死路。”

 戚隱抬起眼,那是一雙絕望悲慘的雙眸,經歷人間的大災難大悲慟,暗得看不見光。

 “我說過了,我真的沒法兒幫你。上次小爺被伏羲老兒討伐,戰死天穆野,就是因為摻和了你們凡靈的破事兒。其他諸神小爺雖然不放在眼裡,但伏羲那老頭兒的天火實在難熬。加之小爺現在身體虛弱,聚個魂都費半天勁兒,更遑論當年之勇?”白鹿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徐徐吸了一口氣,“但是如果你自己發現了法子,就不算我幫你的了。”

 “我自己發現?”戚隱低聲道。

 “你第一次來到這裡,就聽見它的聲音了,不是麽?”白鹿幽幽地道。

 是的,戚隱聽見了。那沉雄的心跳,來自神像的內部,像黃鍾大呂,天盡頭的鍾鼓。當它跳動時,仿佛天地都在共鳴。戚隱顫著手,撫上巨大的白鹿神像,他感受到了心跳,熾熱地搏動,蘊蓄著神祇的力量。

 “你從來就沒有死,你只是在沉睡。”戚隱道。

 “可以這麽說。”白鹿說,“天殛之戰我血肉化雨,心臟猶存。不知道是誰帶走了我的心臟,送到了這裡。我能複生的關鍵不是天地大運被更改,而是這顆心臟被喚醒。算了,不管了,反正有了它,你心頭的血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這隻妖貓就能得救了。”

 “我會像你一樣,長出鹿角麽?我會變成一個不人不鹿的東西麽?”戚隱輕聲問。

 “不知道,”白鹿聳聳肩,“說不準。屆時小爺與你將骨肉相連,同生共死。盤古開天辟地以來,還沒有人神一體的情況。你一定不再是人了,可也不是妖,不是魔,更不是神祇。我也不知道你這樣應該叫什麽,大概是個怪物吧。”

 “我會失去理智麽?就像我爹那樣。”

 “不知道。”白鹿說,“凡間生靈,皆以類聚,以族分。他們恐懼未知,更恐懼與自己不同的東西。我只知道從今往後你沒有同族,也沒有家鄉,你將會是一隻孤獨的野獸。你走到哪裡,敵人就在哪裡。”

 就像扶嵐一樣,戚隱想。

 有什麽關系呢?這世道容不下扶嵐,他留在那裡又有什麽意義?從始至終,他就瀕臨跌落的邊緣。他是耷頭耷腦的野草,埋沒在人群的末尾,沒有人看見他,所有人從他頭頂漠不關心地踩過。只有扶嵐,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他是他的弟弟。

 可扶嵐死了,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你可以復仇,可以殺我的大巫祝。違逆天道,篡改神運,我的這位驚才絕豔的大神巫,道孤且亡啊。”白鹿望著星辰,目光悠遠,那淡色雙眸裡似乎蘊蓄了一段不可追憶的時光。他道:“也罷,我與他,本就是天地長河的一縷塵埃,早就該泯滅於時間之中。天下萬物皆可久,唯我不該活。小子,我只有一個條件,等你完成你的心願,送我去往我命定的歸途,不可知的彼岸。”少年人靜靜俯視他,語調平淡,“戚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戚隱的眼神一片死寂,他平靜地說:“我知道。”

 億萬星辰在頭頂無聲地閃爍,戚隱靜靜望著神像的胸脯,黑黝黝的眸中鋪滿霜花一般的蕭索。白霧在青銅柱頂端匯聚,戴著白鹿面具的神侍掖著手,齊齊望向中殿大門的方向。戚隱知道,無方的人找進來了。

 白鹿揮袖,潔白的大袖在風中飛揚,十二把十字護手刀排成一列,飛入中殿,繞著戚隱旋轉。戚隱握住其中的一把,刺入神像的胸腔。青金石玉蜿蜒出細膩的裂痕,這種連鋼鐵都無法撼動的神玉,只能被神器刺穿。白鹿心臟顯露光芒,像一團小小的銀色火焰,沒有溫度地燃燒。

 哥,如果我放棄我的所有成為你,你還能回來麽?

 戚隱無聲地落淚。

 刀刃反向,戚隱沒有猶豫,刺向自己的胸膛。

 劇痛像血色的潮水,淹沒了他的意識。他仿佛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一個漆黑的夢境,永遠無法醒來。剖胸換心,他放棄了凡人的心臟,成為一隻獨行的怪物。從今往後他不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他將和扶嵐一樣,成為沒有同族的怪胎。他過往的模樣雪花兒一般簌簌襲來,然後離他遠去,時光飛速流淌,最後定格在紅蓮真焰裡扶嵐那一抹淡淡的笑容。

 唯有死亡,才能換取新的生命。

 他重新睜開了眼,像一次久違的重生。血脈在擴張,血液在沸騰。他眼中的世界變了,無形的靈氣在他的眸中展露了色彩,相生相融,周而複始,循環不絕。他看見風的痕跡,光的線條。所有他不曾見的東西,不曾聽的東西,齊齊顯露眼前耳邊。

 他朝星辰張開了殘損的臂膀,嘶聲長嘯。白鹿的魂魄化為白色的潮,瘋狂地湧進他的五官七竅。他的身軀和臉龐幾乎變了形,猙獰又恐怖。骨骼從肩膀上的裂口生長,伸出一條蒼白可怖的白骨,血肉在骨骼上發芽,以驚異的速度鋪滿骨臂。無形的力量從他的身體,或者說是白鹿心臟裡迸發出來,穹頂搖晃,星辰搖搖欲墜,無數青銅巨柱挨個崩塌,白霧神侍一個個消散如煙。灰塵簌簌地落,可所有塵埃石渣都被阻擋在他身側,虛虛浮動,仿佛在它們前方有一道看不見的牆。這道牆堅硬如鐵,阻擋所有,沒有東西可以靠近那個怒吼的男人。

 與此同時,天地變色,星辰搖晃。無方山下錦溪鎮,夜市裡的人們驚恐地望著天,紛紛問發生了什麽。

 九垓天坑,巫鬱離壓下琴弦,紫螢蝶繞著指尖撲撲飛舞。

 萬丈深的地底,人首蛇身的神祇睜開了眼,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千裡之外,雲夢古澤的遺跡,遊弋的神女回過了蒼白的臉兒,水波中輕不可聞的震顫傳達到她們的手心。

 “他回來了。”諸神絮絮低語,“戰死的神祇,月中白鹿,罪神薑央,他回來了。”

 地震過後,戚靈樞領著無方弟子進入白鹿中殿。穹頂四分五裂,星辰倒懸,明明滅滅。青銅柱塌了大半,淹沒在不可見的黑暗裡。他們小心翼翼踩著僅存的數根巨柱往殘破的神像走去,那裡空空如也,只有一灘刺目的鮮血,和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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