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南疆再次舉行大朝議。妖魔鬼怪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九垓大祭司源如期也派了使者參與朝議。滾滾烏雲壓向大王寨,大王寨中央又一次群妖亂舞,九頭鳥馱著茶果嘰嘰喳喳亂飛,四面屋頭上面坐滿了豬頭狗臉的妖怪。吊腳樓下面,四面圍起紗幕,當中陳列竹席桌案。部落首領齊齊落座,戚靈樞交了劍,坐在左側。扶嵐抱著貓坐在上面的龍骨王座上,白皙的臉上沒有表情,一看就知道在發呆。
兩方落座,朱明藏將長刀放在桌上,擊了擊掌。一眾舞姬款款上前,戚隱望著那些舞姬,一下愣了。這些舞姬都是凡人,顯然是這幫妖魔從人間擄來的。戚靈樞的臉色果然白了幾分,舞姬水蛇一般扭動腰肢,淚眼盈盈地望向戚靈樞,渴望得到解救。戚靈樞凝眉不語,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
那邊朱明藏臉上帶著揶揄的笑意,“戚劍仙若有喜歡的,隻管直言,今夜讓她侍寢。只要是服侍過你的,你們就可以將她們帶回人間。”
舞姬們充滿期望地望過來,戚靈樞攥著拳頭,一動不動。又有妖怪笑道:“他們道家子弟講究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若是睡了姑娘,可是犯了大戒。戚劍仙恪守戒律,料想這幫美人兒是等不到回家咯。”
真是欺人太甚。戚隱連連歎氣,他也是個凡人,寄人籬下,因著扶嵐的緣故才不受這幫妖怪侵擾,不能為戚靈樞說話兒。扶嵐又是個呆的,坐在那兒半點兒動靜也沒有,淡淡旁觀,沒有插手的意思。
“我等前來是為議和一事,還請朱將軍撤下女樂。”戚靈樞拱手道。
“無妨,一面欣賞歌舞,一面商議大事,也是一樣。”朱明藏道,“南北議和,從無先例。妖魔與凡人廝殺多年,祖祖代代了無窮盡,向來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戚劍仙,你倒是說說看,要如何議和?”
“正是因為祖祖代代了無窮盡,才要議和。”戚靈樞正襟危坐,朝扶嵐和朱明藏拱手,“陛下、將軍,南疆多山,土地貧瘠。即便有一方沃土,妖魔不事農產,不知稼穡,才要年年冒險北上,燒殺搶掠,擄人而食。若南北議和,人間可派使者,教授諸位田耕養殖之術,收水稻,養牛羊,諸位自給自足,便不用再與我們廝殺搶食。此乃共贏之舉。”
“牛羊肉有什麽好吃的?”有妖怪磨著牙道,“你們人肉才香嫩,你看起來就很好吃。”
“閣下乃是野豬林妖豬一族麽?”戚靈樞望著他,眸光寒涼如冬日霜雪,“敢問閣下部族一年死於人間者幾何?囚於仙山禁地者幾何?為同族所戮者幾何?”
那妖怪一噎,沒說話。
“囿於饑饉,手足相殘,同類相食。諸位還想繼續過這樣的日子麽?”戚靈樞問。
四座紛紛低語,連屋頭上的妖怪們也議論起來。小師叔果然厲害,沒想到平日悶不吭聲,這談判起來還有門有道兒的。戚隱心裡歡喜,又聽朱明藏冷冷開口:“你們人間處處是莊稼漢,還不是敵不過天災人禍。餓起來的時候,一樣人吃人。你又如何擔保,我南疆不會如此?”
“靈樞當然無法擔保,”戚靈樞頷首道,“但總比現在的南疆好。據靈樞所知,南疆妖怪一旦年老,體力衰減,不是被同類吃掉,便是死於靈樞同儕之手,故而南疆鮮少見到年老乏力的妖怪。至少我人間老人可得奉養,可得善終。諸位都有老去的時候,難道想要像你們的父輩一樣,死於別的妖怪的獠牙?”
顯然有許多妖怪都被說動了,都一瞬不瞬地看向朱明藏。扶嵐在上頭,還是像個透明人似的一聲不吭。他就是個擺設,所有人都知道,真正話事兒的是朱明藏。戚靈樞顯然也發現了,也不再指著扶嵐那貨做決斷了。
“戚劍仙,既然如此,咱們就開門見山吧。”朱明藏冷笑,“你們人間是因為道法中衰,才來議和吧?走到如今這個境地,看來你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我們隻消得靜待數十年,人間便可盡收囊中,又何必聽你在這兒大放厥詞?”
“道法中衰,並不意味著坐以待斃。”戚靈樞直視他的雙眼,“諸位請向北望,仙門百家正集結弟子前往無方。若諸位不和,那便戰!無方為先鋒,必將一路血洗南下,捐棄頭顱,直搗橫山。即便戰死南疆,也要換人間百代平安!”
座中一片沉默,朱明藏默然良久,緩緩笑起來,“戚靈樞,你是條漢子。好,議和可以,但我有條件。”
“請直言。”
“要議和結盟,須歲貢紋銀十萬兩,絹三十萬匹,米面生肉二十萬擔。”朱明藏道。
繳納歲貢,無異於俯首稱臣。戚靈樞面沉如水,拳頭緊握。
“怎麽,不樂意麽?”朱明藏冷笑連連,“連這點兒誠意都沒有,還妄想南北議和?”
“紋銀三萬兩,絹十萬匹,米面生肉八萬擔。”戚靈樞道。
小師叔竟然讓步了!戚隱心裡有些驚異,看來人間道法確實衰微到刻不容緩的地步了。這議和大約只是表象,四方仙山的意思約莫是爭取時日,再想出旁的救微扶困的法子。
“就依你所言,但我還要再加一個條件!”朱明藏忽地抬起眼,眸中蕭煞一片,“戚靈樞,你師尊戚元微斬殺妖魔無數,你也不遑多讓。今日你在此,向我們百萬妖魔下跪,叩首三下。我南疆同你們人間議和結盟三百年,但凡有一妖一魔進土一寸,吾殺之!”
座中沸騰一片,屋頭上的妖怪全站起來敲鑼,高喊:“快磕頭!磕頭!”嚎叫聲此起彼落,整個場子像煮開了的鍋。
戚靈樞臉色鐵青,抿唇不語。
這個死豬妖,真是欺人太甚!戚隱歎了一聲,整了整衣裳,順著旁邊的樹溜下去,把歸昧扔給捧劍的妖怪,撥開舞姬走到中央。扶嵐明顯怔了一下,困惑地瞧他。戚隱看了眼戚靈樞,示意他別說話,扭頭衝朱明藏道:“有件事兒你大概不知道,戚慎微是我親爺,我是他親兒。你要人磕頭,我來。讓親兒磕頭,總比讓徒弟磕頭好吧?”
“放你娘的屁,就你這慫樣,你……”朱明藏方要罵他,忽地頓住了。面前這個年輕人,黑發黑眸,漆黑的眉鋒像一把刀。他平日總是低著頭,要麽綴在扶嵐後頭,流浪狗似的,走在哪兒都不大顯眼,朱明藏竟沒有發現,他的眉宇那麽像他的父親。現在他抬起頭來了,不說笑,肅著臉,那眉目裡堅硬清冷便浮了出來。
“陛下,他是你的寵媵,你應該好好約束他,不要讓他在這裡胡鬧。”朱明藏冷笑,“你一個無名之輩,要你磕頭有什麽意思?戚靈樞,你磕不磕?”
這個忘八,戚隱一怒,剛要上前說幾句,戚靈樞攔住他,將他拉到身後。
“我可以向南疆百姓叩首,”戚靈樞眼瞳清冷,“但這些姑娘我要帶走。”
“好!”朱明藏道。
眾目睽睽之下,千百妖魔和仙山弟子的注視之中,戚靈樞撩開衣袍,矮身跪了下去。無論是人還是妖魔,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四下裡一片寂靜。戚隱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倔強的青年人俯下身,一下一下磕在青石板地上。三叩首,一次不少。戚靈樞平生叩尊師,叩天地,這是他唯一一次向敵手叩頭。舞姬們盈盈落淚,哭成了一片。
戚靈樞站了起來,白潔的額上紅了一角。戚隱想去扶他,他擺了擺手,立在那裡,肩背挺拔猶如孤生的松竹,即便俯下頭顱,也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高傲。
“還請將軍遵守諾言,五月十五,無方山南北結盟大典,靜候陛下和將軍的大駕。”戚靈樞拱手長揖,轉身離去。
人影散亂,妖魔來來往往。窄窄的青石階羊腸似的彎彎繞,戚隱和扶嵐站在兩方青磚上往下瞧。日影挪過人家掛著牛皮紙燈籠的滴水簷,照在戚隱的足尖上。戚隱側眼看了眼扶嵐,有些埋怨地道:“哥,你怎麽也不幫小師叔說句話兒?”
扶嵐搖搖頭,輕聲道:“小隱,這是他們的戰爭,他們要自己解決。”
他沉靜的側顏迎著陽光,白皙如細膩的玉。戚隱知道,他是個異鄉人,凡人妖魔的爭端他從不放在心裡。戚隱撓了撓頭,又問:“當年你為什麽參與南疆內戰?”
扶嵐半低著頭,撓了撓黑貓的下巴頦兒。黑貓眯起眼睛,毛茸茸的長尾巴左右亂搖。他慢慢道:“因為嘉陵江很美,我不希望它沾血。”
“那要是有一天人間和南疆開戰,你幫誰?”戚隱小聲問。
“小隱幫誰,我就幫誰。”
朱明藏說得沒錯,這小子真是個昏君。不經意扭過頭,正瞧見朱明藏在橋堍那頭默默看著他們,目光晦暗不明。戚隱心裡無語,這頭豬,成天像他奪了它的寵愛似的,一見他和扶嵐勾勾搭搭就沒個好臉色。戚隱歎了口氣,對扶嵐說:“哥,你別老這樣。你要想你自己的願望,你自己想幫誰你就幫誰,不用在意我。”
扶嵐呆了一下,垂著腦袋悶悶地“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了。